舊故里,草木深散文

靈兒是一天天看着故鄉老去的。

在靈兒的記憶裏，小時候的故鄉說不出的熱鬧。那時候，不大的村莊裏，有二十幾個像靈兒這般大的孩子，加起來也算是一個不小的隊伍，整天像旋風一樣，在村莊裏徘徊打轉着。那時候，村莊的周圍是大片凌亂的土地，可是有許許多多勞作的影子，那是每一位孩子的父母。大家邊擦着汗邊大聲的聊着農事，開着無傷大雅的玩笑，隔着空曠的空氣，卻一點也不覺得突兀。就這樣一天又一天，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不知疲倦。

那時候每逢傍晚的時候，村莊裏便會升起很多嫋嫋的炊煙，在看得見的上方糾纏在一起，將整個村莊籠罩在誘人的飯香裏，引誘着每個在池塘邊上捕捉蜻蜓的孩子火急火燎的往家跑。也有玩的忘乎所以的，父母等的不耐煩了，便站在自家院子前面扯着嗓子喊。那聲音，至今在靈兒的腦海裏，還若隱若現，成爲一道抹不去的風景。吃完了飯，大些的孩子便由父母領着去池塘對面的胡叔叔家看《射鵰英雄傳》，小些的孩子便由父母扛在肩上，幾乎坐滿了整個院子，前方一臺小小的黑白電視機時不時會發出嗡嗡的聲音，嘶啞的.像油盡燈枯的老人，可是卻吸引了大家所有的眼光，成了那個時候大家茶餘飯後最快樂的消遣。就在這樣的一天天裏，靈兒他們這一羣孩子慢慢的成長起來，在大家都不經意的時候……

初中畢業的時候，村莊裏的孩子除了靈兒，幾乎全部走上了打工的路。這條路，是他們自己選擇的，沒有考上當地的重點高中，父母自然就沒有繼續供他們讀書的理由。少數幾個父母自覺開明，覺得砸鍋賣鐵也要供孩子把書讀下去，可是孩子不願意讀，三番五次逃回家，父母心灰意冷，至此也隨他們自由。打工，至今對靈兒來說還是一個很遙遠的概念，只知道，那些一起長大的小夥伴們打工，一去便是好多年。回來的時候，禮貌了，懂事了，再不會任性的對着父母大吼大叫，衣着光鮮，每日裏不再四處嬉鬧，或者拿着那時候還少見的手機噼裏啪啦的按着，或者蒙着被子睡個底朝天，那時候，靈兒想，打工很累吧，他們在外面一定都沒有好好睡過一覺吧。

見面的時候，他們看着靈兒的眼裏也有了些許的羨慕，靈兒很多次懷疑的看着自己，已經不能和他們比，自己穿着的依舊是姐姐哥哥們留下的經過母親縫縫補補的衣服，頭髮還是亂糟糟的一團，沒有他們的油光油亮，沒有他們的色彩鮮豔。那他們到底在羨慕她什麼呢？終於有一天，靈兒才明白，他們在羨慕她什麼，他們在羨慕她可以繼續在校園裏生活，可以繼續讀書。而他們，再也沒有讀書的機會。原來，曾經讓人們避若蛇蠍的東西，有一天也會成爲人們趨之若鶩的寶貝，譬如書本。靈兒再次從灰禿禿的鏡子裏看到自己土裏土氣的樣子心裏便不再覺得那麼自卑，反而多多少少有些慶幸，慶幸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

讀高中的時候，靈兒從鎮上轉到市裏，她考上了當地的重點高中。那時候，也是她第一次進市裏，是她第一次出遠門。高中的第一個寒假，靈兒在車上顛簸的幾個小時下車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天上沒有星星，沒有月亮，黑漆漆的一片。靈兒自恃農村的孩子，膽大無比，便一個人摸索着回家。從公路上到家還要半個小時的腳程。那天回家的時候，她特意換上了母親爲她衲的花布鞋，可是她忘了，在市裏的水泥馬路上，昨天下過的雨今天已了無痕跡，可是在農村的土地上卻可以泥濘好多天。從踏上泥路的第一步，靈兒便後悔了。更讓她沮喪的是，她印象裏的路全然改變了，明明記得要先經過一個池塘，可是填平了，以前是一條平路，如今卻多了一坡……詫異間，靈兒一不小心，跌下了路邊的斜坡，泥濘的土地淹沒了小腿，身上的書包衣服也濺滿了泥漿，還有那本在車上從朋友那兒借來還未來得及看的《意林》也面目全非，跌跌撞撞的回了家，在委屈的哭聲裏從母親口中知曉原來村莊開始土地規劃了。靈兒甚是好奇，心裏的委屈也消失了一般，土地規劃，這樣家裏以後就會好過許多了吧，畢竟，她是知曉農村裏生活是何等的艱辛。第二天起來的時候，靈兒果然驚喜的發現，村莊裏有了許多的變化，那些凌亂的土地有了縱橫交錯的感覺，她第一次見到了傳說中的"梯田"，驚喜不已，這可不可以算是希望？或許是吧，她對自己說。

讀大學了，靈兒離家更遠了。她很驕傲地想，以後我會憑着自己的能力，走出大山，越走越遠的。車疾馳而去的時候，她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一看，那般的決絕，她覺得理所當然。如果她仔細回頭看一下，她就會發現，村莊，其實滄桑了那麼多。

再次回來的時候，靈兒終於發現了一些變化。村莊似乎安靜了許多，空靈了許多。父母他們那一輩似乎都長出了白髮，村莊裏就剩下了他們，有時候給人一種相依爲命的感覺。那一年，一起長大的亮亮先後失去了他的父親，爺爺，二叔，大伯。那一年，方家叔叔，嬤嬤相繼在半年之內撒手人寰。那一年，正值壯年的胡家哥哥撇下了嫂子和七歲的兒子，一個人去了另一個世界。那一年……有時候靈兒想，是不是這個村莊受了什麼詛咒，纔會有這麼多的生離死別。只是不論是否受了詛咒，最終這個村莊都註定了要孤獨。父輩里人越發稀疏了起來，白天村莊裏甚至都靜悄悄的，每天依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都沉默了許多。到了晚上，更是連狗吠聲也罕見，用死寂沉沉來形容，一點也不假。那些一起長大的小夥伴們，如今也嫁的嫁，娶的娶了，剩下的依舊天南海北的漂泊，只是無論怎樣，都不會在這裏停留片刻。這是他們一起長大的故鄉，可是卻是他們如今想要極力逃避的地方。父輩們每每談論起來，總不免要說起來哪家的兒子很有出息，在城裏買了房子，哪家的姑娘嫁的很好之類的，說這話的時候他們似乎並不孤獨，反而有些微的驕傲。難道這就是他們的偉大？他們是孤獨的，可是他們又是自豪的，他們的孤獨是他們樂意爲兒女的幸福付出的心甘情願的代價。

村莊老了，靈兒終於發現了這個事實。她心裏不能說不悲哀。任誰不悲哀。

那些逝去的，都是成長所要付出的代價。那些我們失去的，很久以後都是我們可望而不可即的。可是我們又在追求什麼？

父母的鬢角銀絲越來越多了。天天吵着要離婚的胡家叔叔阿姨最終還是這樣一起慢慢老去了。

我們以爲可以健康長壽的父輩們一個個離去了。我們以爲一輩子如初的夥伴們一個個都離我麼而去了。

許多曾經疼寵我們的長輩們現在回去的時候開始叫不出我們的名字了。很多嫁進來的新媳婦兒我們不認識了，很多新出生的嬰兒開始叫我們叔叔阿姨了。

我們就這樣一天天老去了。曾經的故鄉，也滄桑了。可是，好懷念啊，那些美好。

如今，越走越遠。可是心裏面時常會莫名的恐懼，很害怕，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的父老鄉親，我的故鄉，我是如此的眷戀你。

流浪的兒女們，揹負着你多少的期待，在前進。

他們，她們，其實一直未曾忘記，那份美麗如初。

他們，她們，其實一直都是你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