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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子》卷十三 氾論訓大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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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者有鍪而綣領,以王天下者矣。其德生而不辱,予而不奪,天下不非其服,同懷其德。當此之時,陰陽和平,風雨時節,萬物蕃息。烏鵲之巢可俯而探也,禽獸可羈而從也。豈必褒衣博帶,句襟委章甫哉?

《淮南子》卷十三 氾論訓

古者民澤處複穴,冬日則不勝霜雪霧露,夏日則不勝暑蟄蚊虻。聖人乃作,爲之築土構木,以爲宮室,上棟下宇,以蔽風雨,以避寒暑,而百姓安之。伯余之初作衣也,緂麻索縷,手經指掛,其成猶網羅。後世爲之機杼勝復,以便其用,而民得以掩形禦寒。

古者剡耜而耕,摩蜃而耨,木鉤而樵,抱甀而汲,民勞而利薄。後世爲之耒耜耰鉏,斧柯而樵,桔槔而汲,民逸而利多焉。

古者大川名谷,衝絕道路,不通往來也;乃爲窬木方版,以爲舟航。故地勢有無,得相委輸。乃爲靻蹻而超千里,肩荷負儋之勤也,而作爲之楺輪建輿,駕馬服牛,民以致遠而不勞。爲鷙禽猛獸之害傷人,而無以禁御也;而作爲之鑄金鍛鐵以爲兵刃,猛獸不能爲害。

故民迫其難,則求其便;困其患,則造其備。人各以其所知,去其所害,就其所利。常故不可循,器械不可因也,則先王之法度,有移易者矣。古之制,婚禮不稱主人,舜不告而娶,非禮也。立子以長,文王舍伯邑考而用武王,非制也。禮三十而娶,文王十五而生武王,非法也。夏后氏殯於阼階之上,殷人殯於兩楹之間,周人殯於西階之上,此禮之不同者也。有虞氏用瓦棺,夏后氏堲周,殷人用槨,周人牆置翣,此葬之不同者也。夏后氏祭於暗,殷人祭於陽,周人祭於日出以朝,此祭之不同者也。堯《大章》,舜《九韶》,禹《大夏》,湯《大濩》,周《武象》,此樂之不同者也。故五帝異道,而德覆天下;三王殊事,而名施後世。此皆因時變而制禮樂者。譬猶師曠之施瑟柱也,所推移上下者,無寸尺之度,而靡不中音,故通於禮樂之情者能作音,有本主於中,而以知榘彠之所周者也。魯昭公有慈母而愛之,死,爲之練冠,故有慈母之服。陽侯殺蓼侯而竊其夫人,故大饗廢夫人之禮。先王之制,不宜則廢之。末世之事,善則著之,是故禮樂未始有常也。

故聖人制禮樂,而不制於禮樂。治國有常,而利民爲本;政教有經,而令行爲上。苟利於民,不必法古;苟周於事,不必循舊。夫夏、商之衰也,不變法而亡;三代之起也,不相襲而王。故聖人法與時變,禮與俗化。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法度制令,各因其宜。故變古未可非,而循俗未足多也。百川異源,而皆歸於海;百家殊業,而皆務於治。王道缺而《詩》作,周室廢,禮義壞,而《春秋》作。《詩》、《春秋》,學之美者也,皆衰世之造也,儒者循之,以教導於世,豈若三代之盛哉!以《詩》、《春秋》爲古之道而貴之,又有未作《詩》、《春秋》之時。夫道其缺也,不若道其全也。誦先王之《詩》、《書》,不若聞得其言,聞得其言,不若得其所以言,得其所以言者,言弗能言也。

故道可道者,非常道也。周公事文王也,行無專制,事無由己,身若不勝衣,言若不出口,有奉持於文王,洞洞屬屬,而將不能,恐失之,可謂能子矣。武王崩,成王幼少。周公繼文王之業,履天子之籍,聽天下之政,平夷狄之亂,誅管、蔡之罪,負扆而朝諸侯,誅賞制斷,無所顧問,威動天地,聲懾四海,可謂能武矣。成王既壯,周公屬籍致政,北面委質而臣事之,請而後爲,復而後行,無擅恣之志,無伐矜之色,可謂能臣矣。故一人之身而三變者,所以應時矣。何況乎君數易世,國數易君,人以其位達其好憎,以其威勢供嗜慾,而欲以一行之禮,一定之法,應時偶變,其所不能中權亦明矣。

故聖人所由曰道,所爲曰事。道猶金石,一調不更;事猶琴瑟,每弦改調。故法制禮義者,治人之具也,而非所以爲治也。故仁以爲經,義以爲紀,此萬世不更者也。若乃人考其才,而時省其用,雖日變可也。天下豈有常法哉!當於世事,行於人理,順於天地,祥於鬼神,則可以正治矣。古者人醇工龐,商樸女重,是以政教易化,風俗易移也。今世德益衰,民俗益薄,欲以樸重之法,治既弊之民,是猶無鏑銜橜策錣而御馯馬也。昔者,神農無制令而民從,唐、虞有制令而無刑罰,夏后氏不負言,殷人誓,周人盟。逮至當今之世,忍訽而輕辱,貪得而寡羞,欲以神農之道治之,則其亂必矣。伯成子高辭爲諸侯而耕,天下高之。今之時人,辭官而隱處,爲鄉邑之下,豈可同哉!古之兵,弓劍而已矣,槽矛無擊,修戟無刺;晚世之兵,隆衝以攻,渠幨以守,連弩以射,銷車以鬥。古之伐國,不殺黃口,不獲二毛。於古爲義,於今爲笑。古之所以爲榮者,今之所以爲辱也;古之所以爲治者,今之所以爲亂也。夫神農、伏羲不施賞罰而民不爲非,然而立政者不能廢法而治民;舜執干鏚而服有苗,然而征伐者不能釋甲兵而制強暴。由此觀之,法度者,所以論民俗而節緩急也;器械者,因時變而制宜適也。

夫聖人作法,而萬物制焉;賢者立禮,而不肖者拘焉。製法之民,不可與遠舉;拘禮之人,不可使應變。耳不知清濁之分者,不可令調音;心不知治亂之源者,不可令製法。必有獨聞之耳,獨見之明,然後能擅道而行矣。夫殷變夏,周變殷,春秋變周,三代之禮不同,何古之從!大人作而弟子循。知法治所由生,則應時而變;不知法治之源,雖循古,終亂。今世之法籍與時變,禮義與俗易,爲學者循先襲業,據籍守舊教,以爲非此不治,是猶持方枘而周員鑿也。欲得宜適致固焉,則難矣!

今儒、墨者稱三代、文武而弗行,是言其所不行也;非今時之世而弗改,是行其所非也。稱其所是,行其所非,是以盡日極慮而無益於治,勞形竭智而無補於主也。今夫圖工而好畫鬼魅,而憎圖狗馬者,何也?鬼魅不世出,而狗馬可日見也。夫存危治亂,非智不能;道而先稱古,雖愚有餘。故不用之法,聖王弗行;不驗之言,聖王弗聽。天地之氣莫大於和,和者,陰陽調,日夜分,而生物。春分而生,秋分而成,生之與成,必得和之精。故聖人之道,寬而慄,嚴而溫,柔而直,猛而仁。太剛則折,太柔則卷,聖人正在剛柔之間,乃得道之本。積陰則沉,積陽則飛,陰陽相接,乃能成和。夫繩之爲度也,可卷而伸也,引而伸之,可直而睎,故聖人以身體之。夫修而不橫,短而不窮,直而不剛,久而不忘者,其唯繩乎?故恩推則懦,懦則不威;嚴推則猛,猛則不和;愛推則縱,縱則不令;刑推則虐,虐則無親。昔者,齊簡公釋其國家之柄,而專任其大臣,將相攝威擅勢,私門成黨,而公道不行,故使陳成田常、鴟夷子皮得成其難。使呂氏絕祀而陳氏有國者,此柔懦所生也。鄭子陽剛毅而好罰,其於罰也,執而無赦。舍人有折弓者,畏罪而恐誅,則因猘狗之驚,以殺子陽,此剛猛之所致也。

今不知道者,見柔懦者侵,則矜爲剛毅;見剛毅者亡,則矜爲柔懦。此本無主於中,而見聞舛馳於外者也,故終身而無所定趨。譬猶不知音者之歌也,濁之則鬱而無轉,清之則燋而不謳,及至韓娥、秦青、薛談之謳,侯同、曼聲之歌,憤於志,積於內,盈而發音,則莫不比於律而和於人心。何則?中有所本主,以定清濁,不受於外,而自爲儀表也。今夫盲者行於道,人謂之左則左,謂之右則右,遇君子則易道,遇小人則陷溝壑。何則?目無以接物也。故魏兩用樓翟、吳起,而亡西河,湣王專用淖齒,而死於東廟,無術以御之也;文王兩用呂望、召公奭而王,楚莊王專任孫叔敖而霸,有術以御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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