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的隨筆散文
寫下這個題目是想起了傻豆豆。
傻豆豆是我給母親家的一隻小貓起的名字。
那是一隻極乖巧溫馴、極喜歡粘人的小貓。
我從小就喜歡小動物,但對那些警惕性極高的貓，卻實在難以產生親近之感。因爲這些貓們一見外人，要麼豎起尾巴躬起腰背喉嚨裏發出“嗚嗚”的威脅聲，要麼就是“嗖”的一聲逃之夭夭。這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會使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魯迅先生筆下的那隻貓，那是一隻對主人極盡諂媚對弱者耀武揚威的讓人反感到極致的動物，讀過魯迅的《狗·貓·鼠》之後，我對貓更是不喜，甚至近似於討厭了。
但母親家中的這隻小貓卻一下子吸引了我的全部熱情。
我第一次見它時它還很小，也就比一隻巴掌大一點。當時它剛被餵食完畢，正愜意地蹦到了窗臺上捉着尾巴玩耍。看到我進屋，它並沒有像我意料的那樣受驚逃掉，也沒有擺出貓們常見的戰鬥姿態，而是瞪着那對黑豆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過了一會兒竟然一下子跳到我身邊，用那小小的腦袋反覆蹭着我的手，同時發出細弱的“喵喵”聲，間或又用那粉紅色的小舌頭舔一下我的手心。那小舌頭很粗糙，毛刺刺的感覺讓我心顫，我忍不住伸出手捧起它，把它放在我的腿上。它仍然不逃，就那麼乖乖地臥在我的腿上。當我聽到一陣陣有節奏的“咕嚕”聲，才發現這隻小不點已經枕着我的手心在我的腿上安然地睡着了。
母親告訴我說，這隻小貓很少唸經，只有靠着人的腿睡時纔會發出安心的“咕嚕”聲。母親說的唸經也就是貓打鼾，我不禁笑了，說，這隻貓真夠傻的，竟然不知道躲避人，看它的眼睛像黑豆，就叫它“傻豆豆”吧。
從此，傻豆豆就成了這隻小貓的名字。母親平時喚貓都是直呼貓或喚作大貓小貓的，傻豆豆成了母親家唯一的一隻有名字的貓。隨着我回孃家次數的越來越勤，它也自然而然熟悉了我的存在。甚至有時我人還在門口，它就從燒得熱乎乎的土炕上一躍而起，直接躥到院子裏來迎接我了。從它的眼睛裏，我能看到那出自內心的喜悅，我也因之更加喜歡它。
後來，因婆婆家裏鬧鼠災，想養一隻貓捉鼠。因傻豆豆老實乖巧，被女兒一眼相中了。
當時，我很有幾分捨不得，在我的心裏，我早已把它當成我的小友和玩伴了。我與婆婆家隔得遠，平時我是很少去婆婆家的，只在逢年過節時纔回去一趟，略盡點小輩的孝心，我知道，傻豆豆一被送走，我與它見面的機會就少多了。
但畢竟是一隻貓，總不能爲了一隻貓惹孩子不開心惹老人生氣，而且，貓長大了總要爲它尋個新家的。這樣想着，我也就默認了傻豆豆被送走的命運。那時，我不會想到，這一草率的決定有一天會讓我痛悔。
傻豆豆真是傻，它絲毫也沒有意識到女兒以小球相戲是個誘餌，也沒有注意到旁邊那個張着口的紙箱子，依然是時而飛撲時而蹲伏，很開心地玩耍着。也許在它看來，能有人相伴遊戲就是最快樂的事吧。我拿出相機，將它這活潑靈動的影像盡數錄下。其實我的相機裏已經有很多傻豆豆的照片了，動的靜的，睡的臥的都有，說實話，至今我也不太懂自己當時給它錄像是出於什麼心態，想來，也許是冥冥之中的感應吧。
我再次去婆婆家時是兩個月後，傻豆豆已經長成大貓了。它還記得我，熟練地跳到我的膝蓋上，用頭蹭着我的手，後來就枕着我的手在我的腿上睡着了，同時發出了安心的“咕嚕”聲，一如小時候一樣。
婆婆發出一連串的驚歎聲，讓我把貓扔下來。順着婆婆手指的方向，我看見了牆角那個白色的塑料泡沫箱子，裏面墊着幾塊破布，這就是傻豆豆睡覺的地方了。原來，這兩個月，傻豆豆一直是獨自睡在牆角這個塑料泡沫箱子裏的。
我不能埋怨婆婆什麼，她畢竟是我的長輩，而且人都是有着自己的喜好的，我無權苛求別人什麼。婆婆原本就不是喜歡貓的人，她養貓只是爲了滅鼠。這我早就知道，我原本不該抱什麼奢望的。而公公又偏偏是畏貓如虎的，在貓還沒跳上炕之前，他早就嚇得跳起來，手拿笤帚狂趕了。
摸着傻豆豆軟軟的身子，我發現，相比以前那個圓嘟嘟小圓球般的小可愛，它明顯有些消瘦了。在這個新家裏，傻豆豆沒有親近人的機會，更沒有上炕的權利。我不知道，從小習慣了粘人習慣了睡熱炕的傻豆豆，這段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
婆婆說，傻豆豆什麼都好，就是太挑食，開始那一個月還好，現在嬌慣得魚不愛吃肉也不愛吃，特別是這段時間，有時幾天也不吃一口飯，真怕它活不下去。我沒有迴應，我的傻豆豆原本是不挑食的，但我不能告訴她傻豆豆是到了她這兒才變得挑食的。我知道婆婆已經很爲難了，她雖然不喜歡貓，但她是真心想把傻豆豆照顧好，畢竟還得靠它捕鼠呢。可惜她不懂傻豆豆的心思。
得知傻豆豆失蹤的消息是在半年後。婆婆恨恨地說，準是讓人抱去了。這貓什麼都好，就是不怕人，不認生，誰抱都行，誰來家裏串個門它都去蹭人家的褲腳。不止一次看見它在門口蹲着，誰捉它它都不跑。現在的貓這麼稀少，肯定是那壞心眼的人抱走了。
我想起上次來婆婆家時，曾看到傻豆豆在院牆上蹲着，一動也不動地望着外面，那眼神，有着一隻貓不該有的憂鬱。
心中突然有種衝動。我想，也許傻豆豆不是被抱走了，而是自己逃掉了。即便卑微如貓，也是有着自己的思想的，和傻豆豆的接觸使我懂得，它的喜歡親近人不是討好，不是諂媚，而是骨子裏流露出來的一種天生的依戀。它的不怕人不認生，究其原因也許只是想有人能摸摸它抱抱它和它親近一下讓它能有機會回味一下以前的那種幸福的感覺。可是，在它的新家裏，這一簡單的需求卻得不到滿足。心無所歸，也就生無所戀了吧，所以，它選擇了流浪。
我強自按捺下心中的不安，暗暗地祈禱，希望傻豆豆能遇到個好人家，遇到個真正喜歡貓的能接納它的親近的人家。
都說，時間是療傷的最好聖藥。確實如此，在每天日復一日的奔波勞碌之下，因傻豆豆失蹤而產生的傷心和自責很快從我的心底剔除。只有在偶爾看到那種黑白條紋的.與傻豆豆酷似的貓時，我纔會憶起在我的心裏曾經住過一隻貓。
本以爲，生活會一直這麼雲淡風輕地過下去，那樣傻豆豆就會被無盡的歲月湮滅，我也將獲得永恆的心安。誰知，這天，無意中翻到了女兒在假期中寫的一篇關於傻豆豆的習作，女兒的文字表述能力明顯提高了，給傻豆豆換家的經過和前因後果描寫得活靈活現。看着女兒筆下傻氣逼人的傻豆豆的乖巧勁及它初到新家時表現出來的那種讓人難以理解的親近與興奮，一下子勾出了我深深埋在心底多時的悔。
記得我呆怔了好一會兒，然後拿起筆來，在她的習作結尾處加上了這麼一段：
“可是，半年後，傻豆豆丟了。奶奶說，傻豆豆什麼都好，就是不怕人，不認生，準是被誰抱去了。我聽後，難過了很長時間，也特地多次繞着村子的每條路走，希望能看到它，卻始終沒有找到。”
這段話用的是女兒的口氣，抒寫的卻是我的心緒。那段時間，生性懶散的我意外地勤快起來，領着女兒滿村裏串着玩。生性好動的女兒滿眼的驚喜，她哪裏會猜到我想的卻是能意外地再見到那宛如小友般的可愛的傻豆豆。
我把這篇習作修改之後投到江山站逝水流年社團的《蓓蕾之光》是一年後的事了，當初的動機很簡單，只是爲了更多的人喜歡上傻豆豆，也爲自己不安的心找個依託。至於後來文章被加爲精品並被《初中生作文》選用，這則是意外的驚喜了。
佛家是講因果的。這篇習作發表後，每每點擊鼠標，看着文章中那個靈動熟悉的身影，我總會一次次設想它爲什麼會那麼喜歡人，竟然好似有着與生俱來的情感。後來總算想通了，它的依戀人，是緣於一種熟悉一種習慣。當初，那貓媽媽的身子弱，產下它們兄弟姐妹四個後沒有奶水。是母親，將羊奶吸進針管，用膠皮軟管當奶嘴，然後一隻只捉了它們，一滴一滴地將滿滿一針管的羊奶灌入它們口中。一針管一針管的羊奶變成了救命的乳汁。在它小小的心靈裏，那能滴出羊奶的膠皮軟管就是媽媽的乳頭。而母親那捉住它餵奶的粗糙的手掌，在它看來不啻於媽媽的懷抱。所以，它總是那麼喜歡蹭人的手，總是那麼依戀人的身子。傻豆豆，其實並不傻，它實在是一隻最聰明最有智慧的貓。
“漂泊夠了，需要歸；心倦了累了，需要歸；情有所依，需要歸；人在外久了，即便無法身歸，魂也是要歸的。”
咀嚼着鴻漸三哥的這段《歸》同題徵文導語，我忽然萌生了一個念頭，要寫一寫傻豆豆，於是，便有了上面這段粗淺的記錄。
自有生靈，便有歸。這是心的歸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