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後悔之事散文隨筆

父親在我三歲那年去世了。

如今，他在我腦中的形象全是由母親爲我描述的。母親說我父親是一個電工，一個賭徒、一個民兵隊長、更是一個不關心她，動不動對她打罵的人……她說了很多他壞話，她說得自己渾身顫一抖，老淚縱橫，也把我說得不知所措。

我就這麼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哭，聽着她說。好像，說着說着，哭着哭着，她便老了下來。二十多年就這麼過去了。

儘管如此，我也不恨他。因爲，母親同樣說過："即使千錯萬錯，那畢竟是你父親啊。再怎麼，總是他活着好……"最後，她總會把話題結束於此。是啊，沒了他的生活，我們寂寞孤獨。

母親帶我在鄉下度過了她的青春。父親離開那年，她二十九歲。這讓我愧疚不已，總覺得她爲我浪費了青春。而她卻說："你別浪費就好！"

我問自己到底有沒有浪費青春？不由想到了我的"休學事件"。那年夏天，我給班主任留了一封信，人瀟灑地走了。在那封信中跟老師說了很多關於文學的遠大理想。我卻回憶不出自己寫了一句關於母親的話。我的未來怎麼可能沒有她？

走前，我跑回宿舍給家裏打電話："媽，我不要上學啦！"

她問："那你要幹什麼？"

我說寫作。當天下午，她坐麪包車趕來學校。經過一番收拾（我不記得她說過什麼，整個過程在我的回憶裏完全是無聲的）我就跟她坐着同一輛車，從另一區駛回了我的故鄉。又是一路沉默。當我們把衣物、箱子、書櫃卸滿了我家的小院。車走後，只剩我們倆。她沒說什麼。我站在院裏，頭是暈的。

虧得她說："去看看小狗吧！"當時，我家母狗剛生下十一隻小狗。我趕緊逃進屋。我無法面對這一切。我看着小狗，背對院裏的母親，心情沉入谷底。我是怎麼度過那段日子的？我在黃昏時才走出村。然後，沿村外的那片野地，走到天黑。一直走，一直走。有一次，天黑了，我卻不知不覺走遠，沒有按時回家。鄉村的夜和城市的夜不一樣。我們村的夜特別黑。當我走上田埂時，黑暗中走來了一個人。母親在黑暗中看着我，就像我在回憶裏看着她，她在我的回憶里老淚縱橫地又說起了關於父親的那些事。我們倆一路回村。母親問我，還記不記得？我說記得。我已記不清當時多大年紀，只記得是爲了追一隻斷了線的風箏跑丟一了。當時，村裏的孩子沒有人跟我玩，我多半是一個人。我喜歡風箏。我記得當時我做了一隻很大很大的風箏，然後去野地放飛。後來，線斷了，風箏跑了，我再也沒能追回來。快進家門時，她忽然問我寫得怎麼樣？我沒想到她會問起這個，我以爲她早忘記了。

其實很多該問的，母親都沒問。比如，他從未問過我爲何離開學校。但我還是找了一次機會告訴她。我從外地回來，她在家裏等我吃飯。路上堵車，我倆見面時，飯有些涼了。"我去熱一熱。"聽她說完，我幫她把飯菜端進廚房。我在廚房，她熱飯時，把話題轉到了當初退學上。我問她，你現在覺得我選擇對了麼？她說："我還是擔心啊！你說咱們一沒學歷，二沒人，三沒錢，祖輩大字不識，你寫小說，我能不擔心麼？"她說得對。雖然，她並沒告訴我，但是我知道我退學回村說要寫作時，村上曾流傳的說法——有人說我瘋了，說我做夢，說我無所事事，說我以後只能撿垃圾了……我在村裏做了十幾年"不成|人"的人。這對於母親這樣的要強的農村婦人來說，可是大事。"成|人"是她對我寄予的唯一的希望，可我……我們坐在一起吃飯時，她玩笑式的跟我說起父親去世後，她在外受氣，在村裏受歧視時，就跑回家抱着四五歲的我哭，指着我的鼻子說，你長大要當醫生，所有欺負我們的人都會得毒瘤；要不就當作家，寫小說，讓全國都知道他們這麼欺負人！

按我母親的話說，這是她對我最初的人生規劃。爲了我能擁有這樣的人生，她每月用自行車帶我去郵局一次，當我把一沓稿子，分裝在五六個信封裏投入郵筒後，是母親的"謊言"一次次把我從稿件石沉大海的失望中拉出來。

她說："肯定是郵局的人不辦事，郵丟啦。咱再寄。"

後來，我謾罵長大，才發現社會上這種事情很多，只是變了形式。也不是誰都能在你低落的時候，爲你扯幾句謊的。

聽完母親的擔心，我說了一些我在學校的經歷。我不是一個學習成績差的學生，可我覺得我在那些學到的`知識裏整個人都被僵化了。這是一個教育的問題。但我覺得總有一些人不大適合走尋常的路，這是一點。還有一點，就是我沒遇上什麼好老師。但我始終承認好老師的存在，只是我個人沒有遇上。我在班上是受歧視的。小學在外地借讀，對於同學們來說是一個陌生人。後來回老家讀中學，六年時間把我們再次變得陌生，我依然是一個陌生人。我似乎一直是一個陌生人的身份。除了不適應集體生活，與老師的一些摩一擦之外，我覺得還有經濟問題。幾點組合起來，我不得不選擇回到村裏。

我們村本來是一個地圖上找不到的點，很多人知道它是因爲一次車禍：一輛車撞死了五個環衛工人。而這五個人都是我們村的，甚至都是我的族人親屬。後來，我把他們稱做"赴死的隊伍"。我母親本來應該是這個隊伍中的人。假如，我當初繼續上學的話，她只能擠入他們的隊伍，因爲那裏掙錢多一點。其實，已說好要去做環衛的。最後，我的一個電話說不上學了，陰差陽錯地把她的事給延誤了。你一定說我宿命。或許是因爲我是鄉下人。鄉間流傳着一種關於命運的獨特的解讀。這都是無法用語言說清的。我未因是個宿命之人而後悔。因爲，有些事情發生在了我周圍。在我出生那年的九月，詩人張棗寫下這句著名的詩：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我心裏攢了很多後悔的事，每次想起，都能看到母親正站在裏面朝我揮手。她鮮明的蒼老提醒着我，縱使再多描述，也無法還原記憶中的那些場景了，尤其是那個留有我們母子孤獨背影的地方，已在時光中發生了太多難以讓人接受的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