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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黃狗的非正常死亡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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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時間,我會夢到一隻黃狗。在我似睡非睡之時,聽到一聲狗吠,叫聲哀怨、悽絕。那聲音一陣緊接一陣,悶悶的,帶着波動,一種來自地底的聲音,直接抵達我的身體,撞擊着耳膜。我感到腦袋在晃動,眼前金星亂舞。恍恍惚惚,我看見一隻狗,一身的黃,向我撲來。我驚得一身冷汗,忽地坐起來,大腦一片空白。

一隻黃狗的非正常死亡散文

我努力在記憶裏搜尋,四十多年,我的生命歷程裏,有沒有夢中的那隻黃狗。我用力撥開塵封已久的記憶,拂去一層層塵土,記憶漸漸凸顯。在一個叫寨溝的小山村裏,一個年輕人與一條黃狗,出現在鄉村土路上。年輕人在前邊走,狗在後邊跑,那條狗是年輕人的尾巴,與年輕人形影不離。那個年輕人是我,那條狗是我的“大黃”。

那隻叫大黃的狗,離我太遙遠了,歲月的風,把我的記憶撕成了碎片。沒有那個出現在我夢中的狗,大黃就湮滅在一陣風裏,隨着風飄落在俗世的某個角落,從遙遠的記憶裏消失。在喧囂的世界裏,一身疲憊的我,是不會想起,某年某月,是否有一隻狗陪伴過我。

大黃不該出現在我的生命裏,它遭遇我,只能是悲劇。我是一個不愛狗的人,對狗有着與生俱來的偏見,我不喜歡張着嘴,伸着舌頭,流着哈拉的狗,看見狗的樣子,我就特別厭惡;我也不喜歡見人狂吠,撲上來咬人的狗,它讓我感到恐懼。我覺得狗是醜陋的,狗仗人勢,狗眼看人低,翻臉不認人。對狗,我就是這麼的反感。

26年前,也就是公元1982年,大黃來到我們家。大黃是我前院鄰居趙海家的老大黃下的崽,在沒有大黃之前,我去趙海家,老大黃總是對着狂吠。前院後院,咳嗽一聲,就能聽見,可老大黃就是不認人,每次去它家,它總是昂着頭,呲牙咧嘴,對我很不友好。它有時到我家,我還餵過它幾塊紅薯,爲的是以後去它家,對我友好點。都說狗知道感恩,可老大黃一點也不知道感激我。

我哥喜歡狗,老大黃生崽後,我哥交代趙海,留一隻狗餵養。還專門在他相中的小狗的脖子繫了一根紅線繩,告訴別人,這狗有家了。這隻狗就是後來的大黃。大黃到我家時,毛茸茸的,身上的毛,閃着黃色的亮光,胖乎乎的大黃,很招人喜愛。我哥說:“給小狗起個名字吧!”我沒理我哥,轉身就走。我哥又說:“給狗起個名字吧!”我是家裏的高中生,是文化人,我哥讓我給狗起名字。我頭也沒回,隨口說:“就叫大黃吧!”

大黃是個特別懂事的狗,它看出我不喜歡它,就一個勁的巴結我,我走一步,他跟一步,我煩了,踢它一腳,它翻兩個滾,爬起來還跟着我。我站住不走,用眼瞪它,它蹲在我面前,可憐巴巴地看着我,看得我的心發軟。我就走,它就小心翼翼的跟在我的後邊,一扭一扭地走。我感到奇怪,我哥對它那麼好,它不粘我哥;我對它兇巴巴的,它卻粘着我。有些事情,註定是說不清的。

看着大黃,我想起黃娥,黃娥是李四的老婆。黃娥跟着李四,沒享着福。李四看起來長得文氣,臉白白的,看起來像個先生(教師),但李四除了一張臉光光的外,一無是處。農活不會幹,也不想幹,掙錢沒手藝,整天呆在家裏。他脾氣暴躁,喜歡打老婆。想打就打,打起老婆來,捶豬一般。隔三差五,黃娥不是臉上紅腫,就是熊貓眼,要不,走路一拐一拐的。可黃娥從不在人前說李四的不好,張口“俺李四”,合口“俺李四”,幸福的樣子,讓不知內情的人,羨慕都羨慕不及。黃娥不是裝出來做樣子,是真的喜歡李四。有一次,她被李四打了個青眼窩,剛好被她妹妹看見,她妹妹很生氣,勸她離婚。她不離,還爲李四辯護。勸急了,她說:“他打我我喜歡,他不打我我還肉皮癢呢!”把她妹妹氣得差點沒暈過去。村裏人直搖頭,說,這女人就這個命,沒得救了。

我有些時候在想,李四隻不過是打打老婆,他除了打老婆,還是很善良的。他是一個與世無爭的人,平庸得像野地裏的一棵小草,沒有被人注意過。因爲活得不像個男人,他希望從老婆身上找回男人的尊嚴。他既有暴力傾向,也有平常人的善良。我不打老婆,看似很善良,但我曾經對一隻忠誠我的狗,見死不救,而且很快就淡忘掉。對生命的漠視,在我的身上顯露無餘。

大黃長大一些後,狗的習性就明顯的暴露出來。最讓我厭惡的是,大黃開始吃糞,看見鄰居家的小孩拉屎,大黃異常興奮,一溜小跑,把拉在地上的小孩糞便,吧唧吧唧地吃掉,然後伸出舌頭,再把殘餘在小孩屁股上的糞便,舔得乾乾淨淨。每次看見大黃吃糞,我就格外的生氣,回來一頓暴打,邊打邊訓斥:“以後還吃不吃糞了?再吃,打死你!”大黃捱打時,總是可憐巴巴的,“嗚嗚”地叫,好像在說:“我做錯了什麼?”我知道,大黃沒有做錯什麼?沒有不吃糞的狗。都說“狗改不了吃糞。”可大黃在我的暴力下,再也沒有吃過屎,所謂的“狗改不了吃糞”的神話,是站不住腳的。

很多事情,是無法解釋的。我越是厭惡大黃,大黃越是親近我。我視大黃爲草芥,大黃卻從不計較。它巴結我,親近我,不棄不離。每次我回家,大黃像迎接親人那樣迎接我,尤其是夜晚,距家一兩百米,大黃就知道我回來了,迎上我,在我的褲腿上親暱地蹭蹭,然後直立起身子,撲到我的懷裏,可我每次都厭惡地推開它。我很納悶,這麼遠,大黃怎麼知道我回來呢?是我的腳步聲告訴它的?還是暗夜的風告訴它的?

只到現在,我才知道,那是大黃的心靈感應。是一條狗對主人的忠誠。是一個牲口對人類的忠誠。是對主人一塊紅薯的感恩。是對主人給它一個家的感恩。可我們有些時候,還不如一條狗,狗通人性,狗知道感恩。譬如我,對狗感過恩嗎?

也許是對主人太忠誠了,大黃開始咬人,這讓我們家人不能容忍。因爲大黃不親近我哥,我哥對大黃沒有什麼感情。咬人後的大黃,被我哥打得“嗷嗷”之叫。我雖不打大黃,但每次我哥打大黃時,看着大黃求救的眼睛視而不見。我現在也不明白,我爲什麼對一隻狗那麼冷漠,要說,是塊石頭,我的心也應該被大黃捂熱了。我並不是那種冷酷無情的人,生活中的我,有着一顆善良的心,大家也都這麼認爲。人啊,有時候是不可捉摸的。

其實,大黃沒有錯,作爲家庭的一員,大黃是負責任的。大黃平時是不咬人的,但忠誠於主人的.大黃,是不能容忍家庭成員外的任何一個人,從家裏拿走東西,那怕是一根樹枝。大黃第一次咬人,咬的是我的一個遠房表叔。那天,我表叔到我家換糧食種子,背糧食來時,大黃搖頭擺尾的很友好。可走時,大黃看見表叔揹着一個袋子,就咬着表叔的褲腿不讓走。表叔笑笑,用手撫摸着大黃,說:“大黃乖,大黃懂事!”大黃搖着尾巴,那樣子很高興。誰知,表叔背起種子走時,大黃變臉了,對着表叔的大腿,就是一口。大概是熟人,大黃口下留情,在表叔的腿上留下幾個牙印。

真正要大黃命的,是一根樹枝。我家院裏有個柴禾垛,清理後院房場時,砍了幾棵小槐樹,因爲槐樹有刺,就放到柴禾垛上。那天,前院鄰居元哥到我家串門,看到一根樹枝可以做鐮把,走時順手就拿走了。沒想到大黃從柴禾垛裏竄出來,對準元哥就是一口,頓時鮮血淋淋。我哥說:“爲一根樹枝咬人,這狗是活過月了,元哥,一會你幫幫忙,勒死它。”

元哥呲牙咧嘴地說:“中,一會就勒死它。這樣的狗,不要也好,省得找麻煩。這是咬着我了,要是咬着別人,還不得包人家醫藥費。”言下之意,是要我們賠他的醫藥費。我就帶元哥去了藥鋪,包紮一下傷口,包了幾包消炎藥。好在那時農村還沒有狂犬疫苗,只花了兩塊多錢。

從藥鋪回來,元哥沒有回家,徑直來到我家,商量着殺狗。因爲花了兩元多錢,心裏有氣,沒加阻攔。我哥拿一條繩,打了個活結,抱着狗,套在狗的脖子上。大黃不知大難臨頭,很聽話地讓我哥把活結套在脖子上,還以爲看家有功,主人獎賞它呢!我哥帶大黃到院子裏的椿樹下,把大黃固定好,然後把繩子的另一頭遞給元哥。直到這時,大黃才覺得不對勁,望着我,“嗚嗚”地哀鳴,希望我能救它。

我冷漠地站在那裏,對大黃的求救無動於衷。我哥和元哥開始收繩子,繩子深陷在大黃的脖子裏,大黃瞪着眼睛,看着我,滿眼的乞求。看我沒有吭聲,大黃的眼睛裏露出一絲絕望。但我看見,大黃望着我的眼睛,多少還帶着一點希望。也許,大黃覺得我是它的朋友,是不會見死不救的。只要我在,就有希望。我是大黃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可是,那個被大黃視爲朋友,也是唯一能救它命的人,卻站在那裏,熟視無睹。

其實,只要我說一聲,我哥和元哥就會放開攥在手裏的繩子,大黃就不會慘死。可我沒有說話。此時,大黃才真正的絕望了,它哀怨地看我一眼,閉上眼睛,就在大黃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看見,有淚順着它的眼角流下。大黃沒有掙扎,也沒有哀嚎,平靜地被它忠於的主人勒死。我知道,大黃之所以沒有掙扎,沒有哀嚎,是它知道,主人讓它去死,它就不得不死。而且死得義無反顧,很有點悲壯。

看見大黃流淚的那一刻,我的心動了一下,那根善良的神經,被輕輕觸動。我的心裏多少有點不忍,那畢竟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它與我朝夕相伴,忠誠地護衛着我。儘管我厭惡狗,但對大黃還是有點感情的。遺憾的是,我的善良,瞬間被對狗的厭惡所替代。那一刻,我是不是像一隻冷血的動物?比如,像一條毒蛇。或者,像一隻嗜血的狼。

在鄉下,殺死一條狗是很平常的事,沒有誰爲一條狗流淚,也沒有誰覺得狗的生命可貴。在人們的思維裏,狗是牲口,主人殺狗,是天經地義的。就像皇帝,手裏握着生殺大權,看那個大臣不順眼,推出去就殺。這就是所謂的“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無視生命的存在,令人髮指。我雖沒有殺死大黃,可我見死不救,比殺死大黃更可惡、可恨。

大黃死後,曾有一段時間,我感到良心的不安。夜晚歸來時,我總覺得,大黃就在我的身後。我回過頭時,什麼也沒有,只有一陣風,吹着我麻木的臉。很快,我就心安理得。那個卑微的生命,隨着我離開家鄉寨溝,被日子一天天蠶食。

卑微的生命,也是生命。是生命,就有生存的權利。尊重生命,是每一個人的良知。可我那時還沒有弄明白,當我明白這些時,我已45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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