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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詩人的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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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當王維走入繁華的長安城,當李白別了匡山,當杜甫看着公孫大娘的劍舞,沒人能料到一個註定名垂青史的大時代已然拉開大幕。

唐代詩人的朋友圈

公元719年,大唐王朝開元七年,在歷史上是一個平靜的年頭。

這一年,值得一記的幾件事之一,就是五月份發生了日蝕。唐玄宗李隆基對此很不安,裁樂減膳,降低了生活標準。日蝕之後是連續的乾旱,李隆基又被迫下令,親自核看囚徒的罪狀,搞些減刑假釋,以爭取上天的寬免。

一切都很平常,然而,對於盛唐詩人來說,還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正悄無聲息地在這一年發生着。

在廣西容州,有個小官楊玄琰在朋友圈裏發了一條興高采烈的消息,宣告自己又當爹了,這次生了個女孩,準備起名叫楊玉環。

在湖南,大詩人張說發貼稱,一座壯觀的樓閣經他主持修建已經完成,這座樓閣後來定名岳陽樓。朋友們紛紛點贊,說有機會要去玩玩。但這樓真正出名要等到三百多年後,有個叫范仲淹的人貼出了那篇名爲《岳陽樓記》的長微博。

在河南,芝麻大的小官杜閒,在朋友圈發了他那七歲的兒子杜甫的詩作——“鳳凰”,立刻賺了不少贊,也賺了不少天才的誇獎。杜閒高興之餘內心默默向老爹在天之靈禱告,您老的詩名終有人繼承了。他爹的確有點猛——杜審言,五言律詩的奠基者。

與此同時,還有一位叫王維的十九歲詩人,這一年的朋友圈很平靜。此時的他正奔波在幹遏的道路上,因爲前途未卜,根本顧不上更新。但屬於他的時代眼看就要到來。

  王維的高端朋友圈

王維關注着這一年即將舉行的京兆府試。形勢對他很不利,一個叫張九皋的才子行情看好。此人很有後臺,哥哥張九齡官拜左補闕,在吏部專司考試選人,他本人還受到了玉真公主的青睞,據說公主要把張九皋保送成第一名。

這些壞消息足以讓人灰心沮喪。然而王維不願放棄。他決定再度拜會一個人——岐王李範,也就是杜甫後來“岐王宅裏尋常見”的那位。他是皇帝李隆基的弟弟,也是大唐詩歌俱樂部名譽主席。據說此人“愛儒士,無貴賤爲盡禮”,常在家裏搞文學party。

話說王維找到了岐王,氣喘吁吁開門見山:“你妹……”

看着愕然的岐王,王維終於把話說全了:“馬上京兆府試,你妹玉真公主要保送才子張九皋,這如何是好?快幫幫我。”

岐王感到有些爲難:“我妹性子倔,不太好搞啊。”這倒不是在推脫,玉真公主個性之強直逼太平和安樂兩位公主。

然而岐王終究愛才,很快下定了決心:“五天之後,你來見我,帶上兩樣東西。”

他殷殷叮囑王維,這兩樣東西分別是“子之舊詩清越者,可錄十篇”“琵琶之新聲怨切者,可度一曲。”說着還不忘猛拍胸脯:“我給你搞定。”

岐王果然搞定了——五天後,憑藉着小清新的詩文和一曲琵琶,王維上演了一場“大唐好聲音”。導師席上的玉真公主拍下按鈕轉過身來,面對着“妙年潔白,風姿都美”的王維,立刻加了關注:我是玉真,加一下微信?

岐王在一旁猛敲邊鼓:“若使京兆今年得此生爲解頭,誠爲國華矣!”

煽動之下,玉真公主已成了王維鐵粉——“召試官至第,遣宮婢傳教。維遂作解頭。”也就是內定王維當第一名。

京兆府試之後,王維的試帖詩《賦得清如玉壺冰》滿城風傳:“曉凌飛鵲鏡,宵映聚螢書。若向夫君比,清心尚不如。”雖然尚不如後來錢起的“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峯青”,但也確是唐代試帖詩裏的佳作。

王維是幸運的,此後的李白、杜甫都沿着他的足跡,踏上了登霄之路,卻均鎩羽而歸。

後來,盛唐三大詩人的朋友圈中,李、杜二人獨好,頻繁互動;但他們與王維總透着一種疏離和隔膜。杜甫和王維頗像是所謂“點贊之交”,李白更是和同齡人王維毫無互動,幾乎從不在對方帖子下留言。

  功名路上奮馬揚鞭

當王維在京城少年得志的時候,同齡人李白仍然不務正業,學劍、學神仙、學縱橫術,什麼都玩。

他遊逛成都,走訪司馬相如的琴臺,寫下了不少詩賦和800年前的大才子較勁。

二十七歲那年,李白遊覽到襄陽,朋友圈裏多了一位年長十二歲的孟浩然。後人總津津樂道李杜之交,事實上李白和孟浩然的友誼遠在杜甫之前。孟浩然本人恬淡、閒適的氣質很讓李白傾倒。

那些日子裏,孟浩然和李白極可能一起喝了不少酒。或許某一次,他藉着酒勁對李白說:“兄弟,說句心裏話,我還想試一試,去趟長安。我覺得自己還有戲。”

李白要送孟浩然走了,請記住這次送別的時間和地點——開元十六年三月,黃鶴樓,因爲那一首絕美無匹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分別之後,兩人明顯加快了博取功名的步伐。已近四旬的孟浩然感到時不我待,直奔長安參加考試;李白則年近三十,他選擇的道路是樹立名聲、先取外圍。

就在孟浩然出發前往長安的前一年,朋友圈裏傳來好消息:好友王昌齡及第,授祕書省校書郎。

這件事極可能激勵了孟浩然的功名心。王昌齡是幹過農活的大詩人,我老孟書香世代,豈能不中?

飛舞的雪花中,孟浩然向長安進發。他的朋友圈裏文采飛揚,好詩頻發:“洛川方罷雪,嵩嶂有殘雲。”“聊題一時興,因寄盧徵君。”

到長安已是早春,然後孟浩然就落第了。

無法確切地解釋他爲何會落第。從開元十一年到二十三年,有王昌齡、崔顥、祖詠、儲光羲、綦毋潛、常建、王維、薛據、劉長卿、顏真卿、賈至、李頎等一大批詩人及第。但這長長的名單中,就容不下孟浩然。

憤懣,痛苦,失望……孟浩然心裏五味雜陳,滯留在苦雨的京城,覺得沒臉面回家鄉。朋友圈的氣息十分低沉:“少年弄文墨,屬意在章句。十上恥還家,裴回守歸路。”

唯一的安慰,來自於王維。他們在長安相遇,言談十分投機。他們在當時壓根沒想到,未來兩人竟被並尊爲“王孟”。要知道,當時和王維齊名的可是崔顥,就是那個憑着“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秒殺李白的猛人。

王維寬慰着孟浩然:“放寬心回家吧,去痛飲田家的酒,去讀些有趣的書,何必像司馬相如一樣非要獻什麼《子虛賦》,爲功名所困呢!”

孟浩然淡淡一笑,飲盡杯中酒,給王維留下一首詩,作爲最後的告別: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

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

  李白、杜甫、高適的白衣飄飄的年代

孟浩然飄然遠去了,而在舞臺的另一邊,李白的活動越發頻繁。

他的朋友圈質量猛進,大V層出不窮,有前輩詩人賀知章,有當朝權貴玉真公主、崔宗之、韓朝宗,有同輩詩人王昌齡。還有一些搞不清楚來歷的怪人,比如一位號稱“相門子”的岑勳,以及一個神神叨叨的隱士元丹丘。

這兩人大大沾了李白的光,生前籍籍無名,卻因爲稀裏糊塗地被李白寫了一筆,從此名留千古——“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光陰似箭,輝煌的“開元盛世”漸漸過去,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天寶元年秋天,李白達到了人生的“巔峯”,在朋友推薦下,他被皇帝老兒召喚入京,面君於金鑾殿,供奉翰林。那個浪蕩公子終於登堂入室,自己也要成爲大V了。

李白是否曾讓高力士難堪,暫且存疑。但他的確一度受到超規格的待遇,據說皇帝“以七寶牀賜食,御手調羹以飯之”,幾乎要親自餵飯。有誰記得李隆基給老婆楊玉環餵過飯?

然而好景不長,李白很快受到了楊貴妃、高力士等的讒毀,即所謂的“秋風摧紫蘭”,最後被買斷工齡,賜金還山,遭到了體面的解僱。

未必就要爲李白傷心——這一年他雖然失業,卻也收穫了兩樣珍貴的東西——友誼和愛情。他遇到了一位姓宗的姑娘,有了第三次婚姻。兩人志趣相同,後來還曾經患難相依,成就了一段完滿姻緣。此外,他的朋友圈裏還多了兩個人——杜甫和高適。

這三個大齡青年相遇的場面,應該不會太隆重。李白剛剛下崗,杜甫還在苦苦找門路求職,高適名義上雖然出自赫赫有名的渤海高氏,但早年躬耕自給,吃了不少苦,跑到長安考試又落第,到了四十歲仍然東遊西逛,沒個着落,是標準的“四零五零人員”。

三個無業遊民在大梁、宋中一帶痛飲狂歌,騎馬畋獵。與此同時,王維正給奸相李林甫寫着頌詩,“謀猷歸哲匠,詞賦屬文宗……朝夕仰清風”,而李、杜、高三個壓根就夠不着李林甫,想巴結都沒門。

李、杜、高索性放開了懷抱,“醉舞梁園夜,行歌泗水春”。在他們論交的酒壚裏,一旁的酒客誰能料到,這三個瘋瘋癲癲的人中,居然有一個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一個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一個偉大的邊塞詩人?這大概也是盛唐才能出現的奇景。

  各奔前程,一不小心互成“敵對勢力”

時光飛逝,在盛唐詩人的朋友圈裏,一些年長的大V故去了——張說去了,張九齡去了,孟浩然去了,賀知章去了。他們留下了“海上升明月”“波撼岳陽城”“春風似剪刀”,那些未競的詩歌事業,將由更卓越的後繼者完成。

似乎是天意要讓後繼的詩人們境界更高、感慨更深——“安史之亂”爆發,大唐的局面急轉直下,分裂成好幾個政治集團。幾個詩人也被戰爭和政治的巨浪拋向四面八方。

他們或主動、或被動地分道揚鑣了:高適投奔了老皇帝李隆基,杜甫投奔了肅宗,李白投奔了永王,王維加入了“僞軍”。

杜甫安頓好妻兒,冒死投奔在靈武的新皇帝唐肅宗。途中他一度被叛軍俘獲,卻因爲身份卑微而被忽略。經歷千辛萬苦出現在唐肅宗面前的杜甫,蓬頭垢面,鞋子豁口,露着腳丫,體面全無,望之讓人心酸。年輕的肅宗看見杜甫如此忠誠,不禁感動,很快封了他一個官——左拾遺。

王維和杜甫一樣也被叛軍俘虜,但大V就是大V,沒法矇混過關,被叛軍劫持到洛陽,被迫屈服當了叛軍的“給事中”。當時像王維一樣被形勢所迫參加“僞軍”的不少,連宰相陳希烈都當了叛軍的中書令。

李白本來好端端地在廬山隱居,偏生一心想殺敵平叛、報效國家,恰巧廬山接近另一個政治集團——永王李璘的勢力範圍。李璘正想創業上市呢,幾次派人來廬山獵頭,邀李白加入團隊。

李白頓時豪情滿滿,天真地以爲殺敵報國的機會到了,朋友圈裏才思泉涌,連續十首《永王東巡歌》,大唱着“爲君談笑淨胡沙”,高調宣佈加盟。

然後……然後李璘就被親哥哥唐肅宗李亨給滅掉了。攘外必先安內,大唐公司只有一家,你李璘搞什麼創業,鬧什麼上市?

崩潰的永王部屬中,李白顯得非常刺眼。他頂着附逆、造反的帽子,天下雖大卻無處可逃。更諷刺的是,被派來攻打永王李璘的那位大人物、新晉淮南節度使,居然是高適。

安史之亂中,高適憑藉着自己政治上的敏銳,一路高升,一直做到了正大軍區級的節度使。

李白彷徨無地,跑到彭澤自首,隨即因爲附逆的嚴重罪名被投入獄中。

相比之下,王維是當過叛軍僞官的人,叛軍被平定之後,行將被嚴懲,卻因爲及時地拿出了一首詩“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證明了自己不忘唐朝,再加上弟弟的營救,最後平穩過關,照樣當官。

李白投靠的畢竟是李唐宗室,下場反而慘得多,這是否印證了一個道理:人們對於競爭者的仇恨,往往甚於對反對者?李白感嘆說:“尺布之謠,塞耳不能聽。”所謂“尺布之謠”,是漢朝的一首民諺:“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盛唐詩人的朋友圈漸漸停止更新

監獄中的李白“星離一門,草擲二孩”。他想起了高適,打算向他求救。這首求援詩叫做《送張秀才遏高中丞》,僅題目就讓人覺得頗不是滋味,明明是給故交老友的求援信,卻要“張秀才”張孟熊居中說和。

在詩裏,李白大大讚頌高適的平叛功績,把他描繪成是個安邦定國、經天緯地之人。末了,他才把話題引到了二人情誼上:“但灑一行淚,臨歧竟何雲?”

這封信石沉大海。最後營救了李白的是他的繼室宗氏和一批朋友,這個名單裏沒有高適。

和李白不同,此時的杜甫度過了人生中一段體面而美好的時光。

他和王維、岑參等一殿爲臣,形成了一個小圈子,朋友圈中互動頻繁,點贊頻頻。例如分別唱和賈至的《早朝大明宮》就是縮影。拿出來一比較,你會發現王維的詩大開大闔、造句偉麗;而杜甫作爲新加入圈子的成員,他的詩明顯多了幾分小心,着意恭維。

這個其樂融融的小圈子,已是盛唐詩人朋友圈最後的迴光返照。很快地,杜甫、賈至、嚴武接連被貶,詩人們各自星散,杜甫日漸窮困潦倒。

一般人都關注杜甫晚年生活上的貧苦,但他精神上的憂悶怕更是堪悲。在生命的最後幾年,那些偉大的朋友漸漸停止了更新:761年王維離世;762年李白故去;763年,和他交情深厚的房琯辭世;764年輪到了畫師鄭虔和詩人蘇源明,後者甚至是餓死的;此後死去的是高適、嚴武、韋之晉……

瞭解這些情況,我們才能讀懂他那首《存歿口號》:“鄭公粉繪隨長夜,曹霸丹青已白頭。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間不解重驊騮。”字面上嘆息的是鄭虔和曹霸,但又何嘗不是對所有逝去故人的輓歌。

770年,在飄蕩於湘江的一葉小舟上,杜甫得到了老友岑參故去的消息,無疑又是一個重創。那年冬天,他在舟上死去了,終年59歲。盛唐詩人的朋友圈繁華散盡,至此終於停止了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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