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酷熱散文
“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苗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水滸傳》第十六回中，白勝扮作挑酒漢子所吟唱的幾句歌謠，極度形象地描述了當時夏天的炎熱，刻畫了莊稼被烈日肆虐的慘狀，反映了勞動人民對年景歉收的焦慮，體現了公子王孫的逍遙，不少人會認爲“赤日炎炎似火燒”僅是一句歌詞，甚至懷疑“炎炎烈日可烤焦禾苗”那種真實性。
如果你不是生活在勞動人民之中，如果你沒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或者說特定環境裏生活過，如果你不曾長時間在烈日下暴曬，就不會明白“烈日當空”是何種狀態，就體驗不到被陽光炙烤的疼痛感，是多麼的劇烈。那時，我剛過二十歲，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二愣子，或許由於從小在農村長大孤陋寡聞，也或許由於自己年輕生活閱歷淺，那年夏天飽嘗了一次赤日炎炎似火燒的真實感受。
在遼闊的吉林大地西部，美麗的鬆嫩平原上有一片肥沃的土地，這裏四季分明風景秀麗，但每年春夏交替時節基本都天旱無雨，我遭遇的這次烈日暴曬，就是在那年的這個時節。
這裏地處塞外，漫長的冬季可達半年之久，那年進入冬春後農民們開始忙碌起來，令人欣喜的是，自開犁播種到春播結束，老天爺一直風調雨順，播下種子後很快便萌芽出土，可是待到進入夏季小苗需要水分滋潤時，老天爺卻變得晴空朗朗不再下雨了，非但滴雨不下，反而每天烈日高照，乾旱的天氣持續月餘之久，看着田野裏被曬打蔫的莊稼人們，氣得一個勁兒地罵娘……
本地有一句形容下雨天氣的農諺：大旱不過五月十三。於是，人們期盼着這個降雨的日子，可是端午節已經過去十幾天了，老天爺不僅滴雨不下，反而颳起熱乎乎的旱風，火辣辣的陽光和熱風摻雜在一起，吹到人身上如同火苗一樣火燒火燎的，特別是身體裸露部位，如同刀割一樣的難受。
人身體感受如此，世間萬物也在飽受煎熬，老天爺整日笑臉盈盈的，沒有絲毫下雨的意思，春日幾場大雨積聚成碧水連天的大片沼澤地，此時已被烈日烘烤得滴水皆無，近乎於平坦的塘底被曬出一道道裂痕，形成橫七豎八如同豆腐塊一般數不清的龜裂，一些浮游生物及貝殼之類的東西，全都可憐巴巴地蜷縮於龜裂中躲避着烈日，可是無論如何躲藏，最終也未能逃過烈日對它們無情的肆虐，被禁錮於如刨花一樣捲起的泥片中結束了生命。
死於非命的不僅浮游生物及貝殼之類，在炙熱的陽光烘烤下青蛙閉嘴、蟬兒變啞、牛羊哀叫、鳥兒淒厲，各種莊稼也被曬得半死不活，早上八九點鐘時就如戰場上殘兵敗將一般，株株呈現出一副繳械投降的狀態，隨着太陽升高氣溫逐漸上升，無奈的莊稼只好把頭繼續下低、下低，直至低到專橫跋扈的太陽夕陽西下時，各種莊稼才偷偷地擡起它們無精打采的頭，當它們環視身邊的兄弟姐妹時，發現諸多同類又死於烈日的淫威之下，於是急忙竭盡全力地吸汲土壤中很難吸允到的水分，以便增加自己抵抗力應付下一個烈日的烘烤……
我家所在的小李村這片土地上，唯有一個地方和這種乾旱現象大相徑庭，村北側有一個邊緣不規則的大水坑，每逢雨季坑裏就會積聚大量的雨水，是春天播種時拉水及夏天悶熱季節村民們夜晚洗澡的好去處，可是今年由於老天爺多日無雨，這個終年積水不斷的大坑，此時積水也已經蒸發得所剩無幾了，但是，由於大坑的地勢低窪，所以周圍土壤所含水分依然較別處充足，故此，水坑周邊生長的各種樹木長勢甚是茂盛，引得一些鳥兒每天都早早飛來棲息在樹蔭裏，雖嘰嘰喳喳地叫着，卻顯得有氣無力，聲聲淒厲的鳥鳴，猶如人嗓子患了扁桃體炎，平時那種鶯歌燕語之聲已經蕩然無存了。
發出哀鳴的，還不止這些鳥兒，高高的樹梢上還藏匿着一些蟬兒，或許蟬兒嬌小的身體難以承受天氣酷熱，或許它們在如此乾旱天氣找到大坑這種難得領地感到幸運，於是一隻只蟬兒躲在濃濃的樹蔭裏，如同死了老子娘一般拼命地鳴叫着，那時高時低的嘶嚎聲，似乎在控訴老天爺乾旱的罪狀：“吱——吱——”
我就是在這種嚴酷背景下遭遇了酷熱，體驗了一次被烈日暴曬的感覺，事情雖然已經過去了四十多年，我也由毛頭小夥兒變成年逾花甲的老叟，此刻想起來，卻依然不寒而慄。
事情發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那時候生產資料都是公有制，村民們除了幾間泥草房和所養的雞鴨鵝狗屬於私有外，再就是自留地使用權屬自家所有（雞鴨鵝狗某階段還不允許養，說那些東西是資本主義的），而自留地是按人口均分，雖然面積一樣卻因施肥、管理等因素不同糧食收成相差甚多，自留地收成好壞則直接影響這戶人家下一年生活水平，所以社員們就特別注重管理自留地裏的莊稼。
但是，那時候是大幫哄管理模式，很多人幹活都出工不出力，工作效率之低可想而知，所以也就導致生產隊的活計永遠也幹不完，如同馬拉磨一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周而復始，自留地裏的莊稼人們只能抽時間侍弄。
某日，早晨隊長在喇叭裏播放通知：“社員們注意啦！各戶自留地裏的莊稼必須兩日內鏟完，兩天後犁完生產隊大田就犁自留地，鏟不完的戶就連苗帶草一起犁，秋後減產活該別怪沒提前通知……”
此時大部分人家自留地已抽時間鏟完，只有人口多勞動力少的戶，還有種植穀子、糜子之類人家未曾鏟完，因前者自留地多幹不過來、種莊稼用工量大，倒黴的是那年我家自留地就種了穀子，否則我也不會遭遇那次“洋罪”了。
爲了自留地秋後不減產，生產隊給犁地前必須薅完自留地裏的穀子苗，於是在隊長宣佈通知的當天中午，利用午休時間頂着炎炎烈日，在被烤得如同熱炕頭一般的自留地裏，連蹲帶坐地薅了近兩個小時的穀子苗，聽到隊長敲鐘發出午後上工命令時，連家也不曾回就在自留地直接去了幹活的工地，還記得那個下午連累帶渴身體幾乎已到了崩潰程度。
儘管如此，自留地的穀子並未薅完，第二天在生產隊幹了一上午活之後，中午草草吃完飯又去自留地裏薅穀子去了。
何謂薅穀子？沒幹過的人不會想到那種活何等苦不堪言，那個季節穀子苗恰如針粗細，摻雜在草叢裏鋤頭根本用不上，人站着或是大幅度弓腰，草苗是分辨不清的，所以只能蹲着，或是坐在壟溝裏纔可分清穀苗和雜草，之後拔去雜草和薅去多餘的穀子苗，那種狀態就如在草地裏尋寶一樣十分艱難。
倒黴的是自己前些天干活扭了腰，薅穀子時根本無法弓腰、或是蹲着，只能坐在地上一點點往前蹭着薅穀子。
一到地裏便感覺到天氣比昨天還熱，似火的烈日對矮矮的穀苗進行着殘酷的肆虐，地表溫度之高透過鞋底雙腳已感到熱乎乎的，地表土壤由於穀苗太小無法遮陰了，被炙熱的陽光烤得如同火炭一般，當我準備坐於地壟溝薅穀子時，屁股剛一挨土壤便被燙得騰的一下子站起，面對未曾薅完的谷地和驕陽似火的烈日，我站在谷地裏不由自主地鎖緊了眉頭。
面對難耐的酷熱，要麼打退堂鼓，自留地秋後勢必會減產，要麼頂着烈日肆虐坐下薅穀子，那樣只能讓身體忍受烈日炙烤，最終還是選擇後者坐下薅穀子，儘管地表層被太陽曬得比炕頭還熱，也依然義無反顧地坐在壟溝裏堅持薅穀子。
和我家自留地挨着的人叫張成，他家地裏也種了穀子，張成此時和我一樣，也蹲在自留地裏薅穀子遭受着酷熱的煎熬。
我正在地裏低頭薅着穀子苗，張成悄無聲息地來到我身邊，猶豫了一下嘆着氣說：“兄弟，回家吧，天氣也他媽忒熱了，蹲在谷地裏實在受不了啊！”
我無奈地看着張成說：“回家，你以爲我不願意回家嗎？誰願意在烈日下活受罪啊？可是回家穀子不薅了嗎？秋後減產來年不是要捱餓嗎？”
張成擦着臉上的汗顯露出猶豫不決的樣子，片刻後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願意薅你自己薅吧，這種罪我是受不了了，減產就減產，捱餓就捱餓，管不了那麼多了！”
張成說完不再理我了，扛起鋤頭一溜煙跑向回家那條路。看着張成背影若有所思，因我本來就在炙熱煎熬中無奈地堅持着，堅持薅穀子的思想馬上被張成言行所動搖了，真想在滾燙的地上站起跟隨張成回家，但最終還是忍住跟隨張成回家的誘惑，繼續坐在滾燙的`地上薅起穀子來。
薅了片刻穀子，擡頭環視四周，偌大一片自留地裏唯我一人，火爐一般的太陽在上空炙烤着，熱炕頭似的地表在屁股下燙烙着，上下夾擊似乎要把我毀滅於炙熱的陽光中，就連藏匿於草叢的蚊蟲，平時都是追着人吸允血液，此刻被我薅穀子在草叢驚擾起來，陽光曬得它們根本顧不上對我進行叮咬了，一隻只慌里慌張地躲藏到旁邊的草叢裏，唯恐火一樣的陽光把它們瘦弱的軀體瞬間烤爲灰燼。
忍着酷熱煎熬在自留地裏幹了一個多小時，於生產隊上工之前總算薅完了穀子，雖已筋疲力盡卻依然無奈地跟隨隊長去工地幹活了。
整個下午疲乏之苦自不必說，晚間回家脫衣睡覺時，往炕上一躺突感後背與雙肩疼痛不止，繼而又感到兩隻胳膊也疼痛難耐，於是急忙起來開燈查看，一看之下不禁大驚失色，因我看到凡是疼痛地方皮膚活生生被曬成黑紫色，如同受風拔火罐時的皮膚一模一樣，並且已經腫脹起來，鑽心的疼痛令我夜裏根本無法入眠，幾次被疼痛擾得在地下轉圈走動，用手撫摸時那種疼痛，如同刀割一般。
這種疼痛持續幾天之後消失，腫脹的地方也漸漸消退，只是所有被暴曬的地方硬是活脫脫扒下一層皮來。
被開水燙過或是被火燒過的人體驗過那種疼痛何等難忍，被烈日暴曬就是那種感受，曬破皮膚的地方火辣辣的不容觸摸，故此那次被暴曬的疼痛我一直銘刻於心底，以至於匆匆歲月流淌過去四十餘年都難以忘懷。
夏天酷熱不可否認，儘管如此，那麼夏天就沒有好處了嗎？回答是否定的。
朋友們可以回味，夏天帶來的種種好處，我們數的過來嗎？用舉不勝舉來形容毫不過分。常言說：沒有高山顯不出窪地，沒有醜陋如何襯托出美麗？假設沒有夏天的炎熱，又何以知道嚴冬寒冷之殘酷，現實中果真沒有了夏天，還怎麼分辨春夏秋冬一年四季……
當每年春季農民們起早貪黑辛辛苦苦進行完春播，特別是看到小苗出土之後，那種見苗三分喜的表情就會展現在他們臉上，於是人們便盼着各種莊稼茁壯成長，盼着秋後獲得一個好收成，因爲好收成會令人們的生活好一些。
儘管人們朝日期盼着莊稼成長，春苗卻如運動員蹲在起跑線上等待命令似的，無論暖洋洋的春風怎麼吹，也不管淅淅瀝瀝的春雨如何下，夏天轟隆隆的雷聲就如運動場上的發令槍，雷聲不響作爲運動員的春苗只是蹲在起跑線上準備着，彷彿未得到夏天允許誰也不敢生長似的，株株春苗耐心地等待着夏天到來。
一旦進入夏天之後，轟隆隆的雷聲似乎向萬物發出呼喚，經過夏雨洗滌，大地立刻會呈現一番欣欣向榮的景象，隨着夏天到來氣溫迅速提高，再看田野裏已經做好起跑準備的各種春苗，真和小學課文裏寫的那樣如拔苗助長般往高躥，那種增長速度快得難以形容，恨不能一夜之間把天鑽個窟窿，用本地老百姓的話形容小苗長勢之快叫做：噌噌的，或是嗖嗖的。
再到大街小巷裏去看，那些喜歡打扮的靚女和少婦，一個個心裏早就期盼着夏天光臨，夏天一到人人迫不及待地脫去春裝，什麼連衣裙、迷你裙、超短裙……各種應季夏裝可謂數不勝數，這些平日裏就喜歡武裝打扮的女人，夏天給了她們展現自己風采與魅力的機會，無論身上衣着多麼單薄，她們依然嫌穿的太多。
還有那些鑽入地下冬眠的蛙類，在深深的土層下憋悶了一個漫長的冬季，夏季未到之前無論春雨下多大，不管天氣多溫暖，蛙類都嘴巴緊閉一聲不吭，彷彿夏季未到之前誰要擅自鳴叫就會受到懲罰似的。
但是，時光一旦進入夏天連綿不斷的夏雨灌滿沼澤泡塘之後，已忍耐許久的蛙們便立刻沉不住氣了，它們猶如在一夜之間得到了至高無上的命令，一隻只青蛙變戲法般出現於池塘、沼澤、胡泊，乃至大地的各個角落，扯開它們天生的嚎破天嗓門，或成羣結隊地大呼小叫，蛙們或許因冬眠於地下憋得太久，一旦獲得解放便肆無忌憚地釋放它們積蓄已久的體能，恨不能一天有二十五個小時，在它們領地間沒日沒夜如同比賽一般叫喊連天，那陣勢完全是一種豁出去的勁頭兒，那拼命嘶喊的狀態，大有要顛覆整世界吵翻宇宙之勢。
不僅蛙類如此，夏天到來令植物茁壯成長，使蟲類繁衍迅速，浮游生物遍及沼澤湖泊的魚兒成羣結隊遊串於水面，馬兒馳騁在草原撒歡兒嬉戲，鳥兒翱翔於藍天忘情地歌唱……
千言萬語一句話，由於夏天的到來，世間萬物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故此，夏天的好處數不盡，夏天的美景說不完。總而言之，夏天功不可沒，缺失了夏天一切平衡將會被打破。試問，假如沒有夏天萬物將是何種狀態？人類在地球上還能否得以生存？毫不客氣地講，沒有夏季鮮花盛開，何談秋天碩果累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