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中心散文

低處的塵埃散文

本文已影響 1.71W人 

低處的塵埃散文

早晨六點半,我家的門鈴就響了。打開門的一瞬,我有些驚異。幾個月不見,他面色憔悴,瘦小的身軀更加單薄。他的臉上掛滿了汗珠,身旁擱着一個圓鼓鼓的大面袋。我知道,那面袋裏面,一定是裝滿了鄉下新鮮的五穀和菜蔬。

他已是習慣了來我家時進門換鞋。我將一雙拖鞋放在他腳下。他脫下那雙沾滿泥土的青布鞋,我看到,他的腳上竟然沒有穿襪子。

呵呵,走時匆忙,就忘了穿襪子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妻子將我的一雙襪子拿出來,讓他穿上。

他坐在沙發上,面色凝重,欲語還休,極不像以前來我家時那種輕鬆健談的模樣。

他是我和妻子結交的一位鄉下朋友。

十幾年前,他租賃了我們單位的一間門頭做着蜂產品的小生意,吃住都在那間狹小的屋子裏。我和妻子都經常光顧他的小店。他的生意有些冷清。他說他一個人常常閒得發慌,就盼着有人走進他的小店,哪怕不買他的蜂蜜,哪怕只是和他說幾句話,他也會很欣慰,很感激。

他身體不是很好,體質瘦弱,有些面黃。我猜測他身體的某一部位可能有不爲人知的痼疾,卻沒好意思深問。他沒有多少文化,卻很善談。時間久了,我們知道了許多他的故事。由於家境不好,三十多歲的他最終與一位死了丈夫的女人結成夫妻。那時,他結婚沒幾年,他的女兒還沒有出生,只有一個兒子,是妻子帶來的。他時常會對我們說起他的兒子,說起兒子時他的眼裏會放出一道亮澤,會有一些生動呈現,讓人覺得他說的就是他自己的親兒子。是啊,一個能夠使父親眼睛發亮的兒子怎能不是他的親兒子呢?

他一人在外做生意,又時常惦記着家裏,便城裏鄉下來回地跑,生活得頗爲艱辛。我的妻子也是出身于山里人家,總好憐貧惜弱,便時常在生活上給予他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他說他從心裏很感激我們,因爲我們沒有瞧不起他。他雖貧窮,卻也很慷慨,經常會將一瓶蜂蜜,或一袋鄉下的米麪,一籃新鮮的時蔬硬帶進我家的門。一來二去,我們變成了朋友。

幾年後,由於生意一直不好,他不在城裏賣蜂蜜了,退了房子回到了鄉下的家。他回去後,我們兩家仍然經常走動着,像是一門親戚。

在鄉下,他和妻子一起養蜂,養蠶,還種着十幾畝地,農閒時他還會出去打工。身體不好的他和妻子一起爲生計勞累着。那些年,他們的每一個日子都是用節儉和勤勞構成的,這樣的日子,也終歸是讓他們獲得了一些回報。這些年來,他們翻蓋了房子,生了個女兒,兒子也漸漸長大,初中畢業後沒考上高中,可以出去打工掙錢了。他們的日子多了一些安寧和幸福的味道。

我和妻子時常邀請他們來我家玩。每年的春節和夏收、秋收之後,這些農民們可以偷閒的節令裏,他總會攜了妻子和女兒,帶着大包小包的各種雜糧和山果蔬菜,浩浩蕩蕩地涌進我家的門。

那些雜糧和果蔬是剛剛從田裏收穫的,還帶着陽光和泥土的味道。用它們煮粥、配菜,一餐飯便盈滿了田園的氣息。

他的妻子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家婦女。心直口快,心地善良,也沒有多少文化,卻頗能吃苦耐勞。他說,無論家裏、田裏、坡上,所有的重活她都比他幹得多,他只是更多地專注於養蜂。我們兩家在一起時,常常會聽到他們倆互相調侃,說着一些玩笑的話,嘻嘻哈哈的像兩個半大的孩子。或許那些過去屬於他們的日子,在我看來那些艱辛和貧困的日子,他們正是用這樣的生活態度去一一面對的。能有這樣的人生狀態,再苦的日子,他們也會品出一絲蜂蜜的滋味吧。

看得出,他們的婚姻很幸福。

那些年,他們的日子的確是勞累而幸福着。可幸福的日子總是不願久留。就像一輪明月,圓了又缺。

三年前,他有一段時間常噁心厭食,渾身無力,他不願去大醫院,便在鄉下尋了一位老中醫,吃了一段時間的中藥卻不見好。後來他的妻子打電話告訴了我們,在我們的力勸下,他終歸是去了一家大醫院,最後的診斷結果是慢性肝病。一個月的住院治療,讓他花光了家裏所有的積蓄。我知道,那些積蓄,每一分都浸透了他和她的汗水。而且,醫生囑咐,出院後還要常年服藥。

我想,他這個病其實早就存在了,只是以前沒有發作而已。或是雖有些症狀,他卻兀自硬扛着,不到實在扛不住了,是不會邁進醫院大門的。這,應該是大多數農民,或大多數窮人對待自身疾病的一般規則吧。

他的病情剛剛穩定,他的妻子又出了事。前年盛夏的一天,她照例上山採摘桑葉,突然就下起了大雨,她急匆匆往回走時突然腳滑,跌倒在陡峭的山道上。這一跌就讓她的一隻手臂瞬間骨折了。又不得不住院治療,東拼西湊花了一萬多元,骨頭總算接好了。出院時,醫生說半年內她是不能幹重活的。那段時間,身體不好的他,用一雙瘦弱的臂膀,硬是撐起了這個風雨飄搖的家。

兩次住院,瞬間掏空了一個農民家庭十餘年的.辛勤所得,並負上了不菲的債務,讓一個家庭也變得像個病人,變得虛弱而無力。好在半年後,她的手臂漸漸恢復了。他的病情也比較穩定。兒子在城市打工,女兒上小學。他繼續養蜂養蠶,她還是種糧種菜。生活又恢復了以往的勞累、平淡和幸福。他說,他想努力多掙點錢,不光是爲了還上治病時借的那點債務,兒子已是二十歲了,眼看着就要戀愛結婚。他還想讓女兒好好讀書,將來能夠讀大學,能夠在城裏工作。他不想讓女兒也成爲一個沒有文化的人,更不想讓女兒將來重複他們這樣的生活。他說,這些都要花很多錢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看到,他的眼裏,猶如許多年之前他說起幼小的兒子時,一道亮澤又生動呈現。那或許是一道希冀和憧憬的光芒吧。

我們兩家依舊相互走動着,像是一門親戚。

今年春節前,我和妻子坐着大姐的私家車去看望他們。後備箱裏,盛滿了大包小箱,那裏面是我們買的過節物品以及女孩兒的衣服。

看到我們的一瞬,他和她一如從前,興奮地手無所措。接着,他們開始手忙腳亂地忙碌着,好像要傾盡所有來招待我們。

還是那個農家院落,依舊乾淨而規整。兩棵樹猶在,一棵是柿子樹,一棵是杏樹,光禿禿的枝椏更顯渾裂粗壯。風有些冷硬,尚有幾枚枯葉在杏樹上打顫。殘存的積雪躲在背陰的牆角,院子的中央卻是一地冬日的陽光。

我巡視着他們的房子。那棟房子已建成幾年了,很寬敞,也很空曠。尤其客廳,不見一樣像樣的電器和傢俱,空曠得令人有些發慌。我想,這麼些年了,這棟房子還一直處於飢餓的狀態,它的確需要許多東西來填充它的肚腹,來充實它的內心。那些至少能夠夠得上居家過日子的東西,以及那些能夠提升生活質量的物化,它們不僅可以予人以安寧和幸福,也是可以予以房子安寧和幸福的。好在,他們的年齡還不算太老,他們的身體還不算太壞,最重要的是他和她還都懷有對未來的期望。只要努力,苦點累點,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焯菜,切肉,蒸糕……做這些的時候,他們臉上的笑意始終掛着。那發自心底的笑意,讓我想起萬物茂盛的夏天,鄉野的土堰上,以及鄉下老家的木架上,南瓜花和葫蘆花樸素地開着。

米糕和炒菜的味道瀰漫於房裏的每一處時,我們開始愉悅地敘談着……

那天我們要返回時,後備箱裏,已是塞滿了各種各樣的來自田園的饋贈。紫薯、南瓜、小米、麥仁……以及,一串來自鄉村的沉甸甸的情誼。

這個早晨,他坐在我家的沙發上,一臉憂愁。

第一次看到他以這樣的面容呈現於人。曾經,他病重住院時,他的妻子骨折住院時,以及他的蜂產品生意蕭條而被迫關門時,我都沒有看到他有過這樣憂愁的模樣。是啊,他雖貧窮,沒見過大世面,沒有多少文化,但他性格溫和開朗,心地質樸善良,他原是一個凡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啊。

怎麼了?家裏出什麼事了?我和妻子焦急而擔心地問道。

哎……家裏攤上大事了,醜事啊!我都沒臉見人了……他先是長吁短嘆,接着他開始向我們敘說那件讓他羞愧難當的“醜事”。

他說,他的兒子這兩年一直在城裏打工,跟着一個做家電生意的老闆幹。雖然生意很紅火,工作很累,可工資不是很高,每月一千五百元。可就這一千五百元,那個老闆也不按時發放,總是拖欠。到今年春節前,已是拖欠了半年的工資。他的兒子和幾個同事商量着明年要另謀工作,就向老闆提出要領出所有的工資回家過年。可無論怎樣死纏硬磨,那個老闆只答應發一個月的薪水。春節過後,爲了討回那幾個月的工資,他們幾個不得不繼續回到那裏打工。元宵節那天晚上,他的兒子和幾個同事一起喝酒,就有人說,老闆的辦公室不是有一個保險櫃嗎,他不給我們工資,我們何不撬了他的保險櫃。

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又喝了酒,那一夜,就稀裏糊塗地都跟去了。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牆,人家報了案,沒幾天,他們幾個就都被逮了。他說。

案情嚴重嗎?我問。

辦案的人說要按照偷盜的錢物價值來量刑,聽說至少要判十年呢。真要那樣,什麼都要耽誤了,孩子的前程不就毀了。

怎麼這麼嚴重,他們拿了人家多少錢?我繼續問。

沒有錢,只是一些女人的首飾,公安局的人說那些首飾價值幾十萬呢。哎!你說他把這麼貴重的首飾放在辦公室裏幹啥,爲啥不放在家裏。

我默然……

他說,他這麼早來我家是想借點錢,來晚了我們就都上班了。他說他有個遠房親戚在公安局,人家告訴他,花些錢打點一下,再請個律師,少判幾年是可以辦得到的。

我不想讓孩子就這麼毀了,我知道他不是個壞孩子,他只是一時衝動……雖說他不是我的親骨肉,可我從小養大了他,我一直是把他當親兒子待的。他的眼眶開始潮溼,有淚水噙在裏面。

剛好,我和妻子才領了工資,湊齊了一萬元還沒有存。妻子全部拿出來,裝進一個信封遞給他,說,這是一萬元,你先用着,不夠了再給我們打電話,我們給你送去。

他沒有點錢,直接裝進一個布包裏。他尷尬地笑笑,卻始終化不開一臉的愁緒。

我說,請律師的事我們幫你聯繫,聯繫好了就打電話告訴你。你也要保重身體,也別太把這事看重了。這年月,很多人早已不把蹲大牢看作是多麼丟人的事了。有人還以此爲資本,以此爲榮呢。再說,只要孩子真心悔改,將來能夠上進,什麼時候都不晚,幹哪一行都有前途。

可我們那山旮旯裏,鄉親們都把臉面看得比天還大呢……他喏喏地說。

我又一次無語。

他告辭要走了。我望着他下樓的背影,不到五十歲的身軀竟有些蹣跚。

他的背影消失在樓道的拐彎處。我想,他和他的妻子,是地地道道的山區農民。他們,和在土地上耕耘,在大山裏刨食的大多數農人一樣,他們也繼承了所有農民式的節儉和勤勞,善良和本分。他們依靠這種血脈深處的品質,雖是獲得了一些回報,但在這個時代的蒼穹之下,他們卻經不起一些驟雨斜風,一些風吹草動。他們日復一日地吃苦耐勞,他們年復一年地付出艱辛的勞動和汗水,只爲,也只能獲得一個家庭的溫飽。他們沒有能力抵禦人生的風險,他們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一次變故,即使是一場疾病,便可以將他們以及他們的家庭拖向地獄之門。他們即使把所有的汗水淌幹了,把所有的氣力用盡了,也難以抵架得住命運之旅上的任何一次艱險啊。

就想起一個草根之輩寫的一首詩:

一粒塵埃/安寧地在低處

現在懸在空中/就像星星懸在天上

時光曾經看到/星星已經切入軌跡很久/它卻毫無辦法按照自己的目標降落

左右着它命運的/是風/風起。風落/它了無痕蹤……

猜你喜歡

熱點閱讀

最新文章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