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海,好難散文
他喜歡走在草地上，那種鬆軟是一種牽掛，讓人感到親近而又舒適。城市鋪就的鋼筯水泥厚被，阻斷了地心的溫暖。只有在山上，水泥只佔幾條路徑。更多的花草樹枝頑強地手拉手，展示大地的勃勃生機，使自然能透過草叢，如螞蟻一般爬進人的體內。人是百味調和體，遠處鐘聲更增添一種通體舒泰的滋味。極具穿透力的鐘聲翻山越嶺，在耳畔久久迴盪，宏亮而深遠。猶如沾水的柳枝，灑下普世悲憫，洗滌蒙塵的靈魂。他朝前方望去，無數豪光直透藍天白雲，把還未露面的南海觀音烘托得神聖而又莊嚴。此時，他的心裏浮現出另一尊觀音，一尊活的觀音，沒有這種令人壓抑的偉大，卻也有同樣寬闊的胸襟。
他是去尋找南海觀音的，爲了當初的一個承諾。他走遍大半個中國，尋訪到了無數個觀音。隨身攜帶的手機相冊，觀音的照片數也數不清。什麼龍頭觀音、圓光觀音、青頸觀音、威德觀音、衆寶觀音、葉衣觀音、不二觀音、持蓮觀音……但凡達三十多種，他全部從QQ上發她了，她說都不是，她需要的是南海觀音。南海觀音居於南海的煙波之中，世人難尋。他的承諾使他成爲浮萍，隨水漂流，永遠沒有定根的地方。
他是竊賊，漂泊無家，竊財不竊色。當他遇上這個女人時，差點迷惘心智。當時，他造訪一棟豪宅，洗劫一個個箱籠，正準備離開時，擡頭看見牆上的一副巨照，突然感到六神出竅、心旌搖曳不止。照片上的女人正彈着鋼琴，烏黑的長髮披在淡青色的連衣裙上，面對五線譜的眼睛亮而有神，彷彿裏面長出鉤子，拽住了他離開的腳步。手上的'包裏不由自主鬆脫在地，他撲上前去，踮起腳尖撫摸着那一頭秀髮。沒有絲綢般柔軟的感覺沁人心脾，一層光滑的玻璃關着無限風情。他後退兩步，就着穿透窗簾的路燈微光，細細地打量起照片上的女人。女人好像活了，從她纖細的手指上流出了一串音符，象一波波漣漪蕩進他的心中；她沉緬於音樂裏，半抿着嘴辰，吐出無限誘人的樂章。
他的眼淚奔涌而出，幾十年堅硬外殼包裹的感情迅速溶化了。當照片裏的真人靜悄悄地出現在門口，他沒有驚慌失措，更沒有奪路而逃。而是轉過身，直逼燈光下的女人，說出了驚天動地的三個字：我愛你！
這真不是竊賊對苦主的態度，沒有一點愧疚，彷彿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奇怪地是，女主人卻微笑着接受了。她坦然地伸出芊芊玉手，摸了一下男子瘦削的臉頰，對這個大十多歲的男子，略帶調侃地迴應道：我看見了，你愛的是照片。
他急了。語無倫次地說：怎麼才能讓你相信我愛的是你呢？
女人答非所問：我是觀世音。
他空手離開了。臨出大門回頭望去，女人已經坐在鋼琴旁，手撫琴鍵，彈起舒伯特的安魂曲，頭頂閃着一圈聖潔的光澤。那種博愛、那種優雅，還有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那種風情，讓他深深着迷。他愛她，更敬重她。剛纔她只要呼喊出聲，在這警備森嚴的小區，他會有生以來遭遇第一次敗績。然而，她大度地放手了。
我要怎樣才能走進你？走進你的心？你像觀音一樣善良而慈悲，大方而美麗，親近而悠遠。他在心裏問，也在QQ上問。
觀音在南海。你找到她了，也就找到我了。她在QQ上回答。調皮而不輕佻，莊重而不死板。
我一定要找到南海觀音，一定要找到你。他像在師門裏對祖師爺發誓一樣，鄭重其事地對她許下今生今世最重的諾言。
一天，他逛到江寧工藝品商店，發現一尊玉石觀音，酷似那女人的容顏，他的心不爭氣地砰砰猛跳，當即盤算怎樣半夜來請回去，送給心中的她。他的眼角餘光瞟向門窗，那些多重保險的裝置在他看來只是障礙賽的欄杆，増加一點趣味罷了。然而，他腦海突有電光一閃，臉上冒出冷汗。不能以髒物褻瀆女神，更不能褻瀆愛人。他掏出銀行卡，用高價買下觀音像，在送貨單上填下女人的地址。
此時，他正處於逆旅困頓中，幾年積攢的錢財在尋覓旅途裏揮用一空。他呑呑吐吐向她承認，他離南海觀音更遠了，他要活着，只能重操舊業，昨晚他寅夜拜訪了滬上大名鼎鼎楊百萬，拿了一點兒贊助。當然楊先生不在家，也沒有勞煩楊先生親手送出。
女人笑了，毫不在意地說：損有餘而補不足，此乃天之道，也是你的生存之道，用不着內疚。只望你記牢你們行業的古訓，盜亦有道。即使你相中了某個污吏奸商，也記得下手時給人家留下一線生機。女人接着打擊他的自信，她說，你離觀音並沒有遠一寸，也沒有近一分。你買的仍然不是南海觀音，假手於錢的觀音不能稱之爲觀音，只能叫工藝品。只有出自於虔誠的心，才能感受到觀音磅礴的大愛。觀音生在天竺，天竺屬南亞，加上觀音所在的補怛洛迦山在南海，所以才稱之爲稱南海觀音。
女人的話是聖旨，他句句照辦，艱難的尋找之旅有了一絲樂趣。他在滬杭夜訪了幾家名流，解決了後顧之憂。幾天後，他去了普陀山，在那裏拜謁了又一尊南海觀音。女人再次告訴他，這尊觀音叫“不肯去”觀音。唐時東瀛高僧慧鍔三番兩次帶她回日本，都遇風暴打回中土，因此留在普陀山了。她也不是真正的南海觀音，因爲她的住節地是在東海。
長嘆一聲，他疲憊地問道：我的愛人，你能告訴我南海觀音究竟在哪裏嗎？我的腳步跟不上你的思想了？
跟不上就不跟了，我把你拉黑，你聽不到我的嘮叨，也就不用再去兌現諾言了。女人嘻嘻一笑，輕描淡寫地說完，QQ上的人影立馬消失，她已藏身於億萬名陌生人之中了。
他的心驟然一緊，趕緊撥打電話。誰知電話呼叫連一聲也沒響，馬上傳出電子合成的溫柔女聲：您撥打的電話現在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顯然電話也拉入了黑名單。
他橫恆於舟山島上，在海天一色的開闊景觀裏，壓上沉甸甸的心事；灌鉛的雙腿，幾乎踏爛了沈家門，卻總是說服不了自己就此放棄，彷彿放棄了這段感情就是放棄了生命。在遇到她之前，他的心似鐵，碾碎過無數傾慕的芳心，而今，心如海棉，吸進了多少委屈痛苦的眼淚。愛上一個人很難，離開愛人更難。他突然想起還有一個聯繫方式，他從來不曾用它，那就是微信。回到酒店，他打開手機微信，發現上面果然有她的名字。喜出望外，他不假思索地打下一串長長的字碼：
我還在遙遠的東海祝福你。在這一兩年來，每天問候你成了雷打不動的工作。這種由愛產生的習慣，是我今生幸福的所在。我並不想拆掉你的家庭，儘管我不能愛屋及烏，同樣愛你的家人，但我只想在他們面前做個隱身的存在。我知道，我是流浪漢，一輩子顛沛流離，給不了你安寧富足的生活。因此我無條件地愛你，甚至可以爲你去死，卻只要你對我表示一點關切就行。每天只要在視頻上看到你，在對話框上與你說聲話，我就心滿意足了。這種不對等的愛，是上天註定的，我心甘情願。然而，我這麼微小的要求，你怎麼還狠心三天兩頭地剝奪？一年多來，你拉黑我幾十次，讓我傷痛不已。我不知你何時又露面，我要動身了，去廣州尋找南海觀音。男人的承諾是黃金，我不會輕易言敗！
廣州的觀音不是南海觀音，廣州離海還很遙遠。高大的觀音像面對南方，觀音足下流淌着靜靜的珠江。數百級石階從山頂垂直抖下，顯然是考驗坐船遠來的香客。誠意和耐心，是進入自由王國的不二法門。他是從山門進來的，少了這重考驗，卻多了另外的磨難。QQ上突然出現的女人，打開了視頻，笑靨如花。她念了一首王摩詰的《大力觀音贊》：南海海深幽絕處，碧紺嵯峨連水府，號名七寶洛迦山，自在觀音於彼處。詩後還不忘加上一句調侃，真是四方苕，南海觀音自然棲身於南海的萬頃碧波之中，你在大陸上找個p！
他苦笑地嘟噥道：你右耳際飄出一根白髮。收起手機，他望着雲霧蒸騰的江面失神。如果是在航向模糊的古代，還可以找一艘船漂洋過海，逐島尋找隱居在煙波飄渺處的南海觀音。如今衛星地圖已能拍照出海上嘻戲的魚兒，哪還有不爲人識的仙山瓊樓？古人心理上有一半把握找到補陀洛迦山，因爲他們總不是在碰運氣？行程上的一切都是未知。而對他來說，希望等於零，因爲他掌握了現代知識，清楚地知道南海里沒有這座什麼的山，甚至，沒有什麼狗p的神佛。
然而，他還是大步朝山下邁去了，去尋覓一艘出海的船。陡峭的石階落下沉沉的腳印，印證着他那無邊的愛意、無望的追求以及無悔的意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