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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散文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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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龍應臺,1952年2月13日生於臺灣高雄縣大寮鄉眷村,現代作家、"中華民國文化部部長"。2010年11月15日,龍應臺以260萬人民幣的版稅收入,榮登作家富豪榜第16名,引發廣泛關注。以下是小編精選龍應臺散文,歡迎閱讀!

龍應臺散文精選

1、爲誰

我不懂得做菜,而且我把我之不懂得做菜歸罪於我的出身我是一個外省女孩;在臺灣,外省其實就是難民的意思。外省難民家庭,在流離中失去了一切附着於土地的東西,包括農地、房舍、宗祠、廟宇,還有附着於土地的鄉親和對於生存其實很重要的社會網絡。

因爲失去了這一切,所以難民家庭那做父母的,就把所有的希望,孤注一擲地投在下一代的教育上頭。他們彷彿發現了,只有教育,是一條垂到井底的繩,下面的人可以攀着繩子爬出井來。

所以我這個難民的女兒,從小就不被要求做家事。吃完晚飯,筷子一丟,只要趕快潛回書桌,正襟危坐,擺出讀書的姿態,媽媽就去洗碗了,爸爸就把留聲機轉小聲了。背《古文觀止》很重要,油米柴鹽的事,母親一肩挑。

自己做了母親,我卻馬上變成一個很能幹的人。廚房特別大,所以是個多功能廳。孩子五顏六色的畫,貼滿整面牆,因此廚房也是畫廊。餐桌可以圍坐八個人,是每天晚上的沙龍。另外的空間裏,我放上一張紅色的小矮桌,配四隻紅色的矮椅子,任誰踏進來都會覺得,咦,這不是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客廳嗎?

當我打雞蛋、拌麪粉奶油加砂糖發粉做蛋糕時,安德烈和菲利普就坐在那矮椅子上,圍着矮桌上一團新鮮可愛的溼麪糰,他們要把麪糰捏成豬牛羊馬各種動物。蛋糕糊倒進模型,模型進入烤箱,拌麪盆裏留着一圈甜軟黏膩的麪糊,孩子們就搶着用小小的手指去挖,把巧克力糊繞滿了手指,放進嘴裏津津地吸,臉上也一片花糊。

我變得很會有效率做菜。食譜的書,放在爬着常青藤的窗臺上,長長一排。胡蘿蔔蛋糕的那一頁,都快磨破了;奶酪通心粉、意大利千層麪那幾頁,用得掉了下來。我可以在十分鐘內,給四個孩子那是兩個兒子加上他們不可分離的死黨端上顏色漂亮而且維他命ABCDE加澱粉質全部到位的食物。然後把孩子塞進車裏,一個送去踢足球,一個帶去上游泳課。中間折到圖書館借一袋兒童繪本,衝到藥房買一隻幼兒溫度計,到水店買三大箱果汁,到郵局去取孩子的生日禮物包裹同時寄出邀請卡然後匆匆趕回足球場接老大,迴游泳池接老二,回家,再做晚餐。

母親,原來是個最高檔的全職、全方位CEO,只是沒人給薪水而已。

然後突然想到,啊,油米柴鹽一肩挑的母親,在她成爲母親之前,也是個躲在書房裏的小姐。

孩子大了,我發現獨自生活的自己又回頭變成一個不會燒飯做菜的人,而長大了的孩子們卻成了美食家。菲利普十六歲就自己報名去上烹飪課,跟着大肚子、帶着白色高筒帽的師傅學做意大利菜。十七歲,就到三星米其林法國餐廳的廚房裏去打工實習,從削馬鈴薯皮開始,跟着馬賽來的大廚學做每一種蘸醬。安德烈買各國食譜的書,土耳其、非洲菜、中國菜,都是實驗項目。做菜時,用一隻馬錶計分。什麼菜配什麼酒,什麼酒吃什麼肉,什麼肉配什麼香料,對兩兄弟而言,是正正經經的天下一等大事。

我呢,有什麼就吃什麼。不吃也可以。一個雞蛋多少錢,我說不上來,冰箱,多半是空的。有一次,爲安德烈下面是泡麪,加上一點青菜葉子。

湯麪端上桌時,安德烈,吃了兩口,突然說:青菜哪裏來的呀?

我沒說話,他直追,是上星期你買的色拉對不對?

我點點頭。是的。

他放下筷子,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說:那已經不新鮮了呀,媽媽你爲什麼還用呢?又是你們這一代人的習慣,對吧?

他不吃了。

過了幾天,安德烈突然說:我們一起去買菜好嗎?

母子二人到城裏頭國際食品最多的超市去買菜。安德烈很仔細地來來回回挑選東西,整整三個小時。回到家中,天都黑了。他要我這做媽的站在旁邊看着,不準走開喔。

他把頂級的澳洲牛排肉展開,放在一旁。然後把各種香料罐,一樣一樣從架上拿下來,一字排開。轉了按鈕,烤箱下層開始熱,把盤子放進去,保持溫度。他把馬鈴薯洗乾淨,開始煮水,準備做新鮮的馬鈴薯泥。看得出,他心中有大布局,以一定的時間順序在走好幾個平行的程序,像一個樂團指揮,眼觀八方,一環緊扣一環。

電話鈴響。我正要離開廚房去接,他伸手把我擋下來,說:不要接不要接。留在廚房裏看我做菜。

紅酒杯,礦泉水杯,並肩而立。南瓜湯先上,然後是色拉,裏頭加了松子。主食是牛排,用錫紙包着,我要的四分熟。最後是甜點,法國的soufflé。

是秋天,海風徐徐地吹,一枚濃稠蛋黃似的月亮在海面上升起。

我說:好,我學會了,以後可以做給你吃了。

兒子睜大了眼睛看着我,認認真真地說:我不是要你做給我吃。你還不明白嗎?我是要你學會以後做給你自己吃。

2、目送

華安上小學第一天,我和他手牽着手,穿過好幾條街,到維多利亞小學。九月初,家家戶戶院子裏的蘋果和梨樹都綴滿了拳頭大小的果子,枝丫因爲負重而沉沉下垂,越出了樹籬,勾到過路行人的頭髮。

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場上等候上課的第一聲鈴響。小小的手,圈在爸爸的、媽媽的手心裏,怯怯的眼神,打量着周遭。他們是幼稚園的畢業生,但是他們還不知道一個定律:一件事情的畢業,永遠是另一件事情的開啓。

鈴聲一響,頓時人影錯雜,奔往不同方向,但是在那麼多穿梭紛亂的人羣裏,我無比清楚地看着自己孩子的背影──就好像在一百個嬰兒同時哭聲大作時,你仍舊能夠準確聽出自己那一個的位置。華安揹着一個五顏六色的書包往前走,但是他不斷地回頭;好像穿越一條無邊無際的時空長河,他的視線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會。

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門裏。

十六歲,他到美國作交換生一年。我送他到機場。告別時,照例擁抱,我的頭只能貼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長頸鹿的腳。他很明顯地在勉強忍受母親的深情。

他在長長的行列裏,等候護照檢驗;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着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終於輪到他,在海關窗口停留片刻,然後拿回護照,閃入一扇門,倏乎不見。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頭一瞥。但是他沒有,一次都沒有。

現在他二十一歲,上的大學,正好是我教課的大學。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願搭我的車。即使同車,他戴上耳機──只有一個人能聽的音樂,是一扇緊閉的門。有時他在對街等候公車,我從高樓的窗口往下看: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象,他的內在世界和我的一樣波濤深邃,但是,我進不去。一會兒公車來了,擋住了他的身影。車子開走,一條空蕩蕩的街,隻立着一隻郵筒。

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着,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着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識到,我的落寞,彷佛和另一個背影有關。

博士學位讀完之後,我回臺灣教書。到大學報到第一天,父親用他那輛運送飼料的廉價小貨車長途送我。到了我才發覺,他沒開到大學正門口,而是停在側門的窄巷邊。卸下行李之後,他爬回車內,準備回去,明明啓動了引擎,卻又搖下車窗,頭伸出來說:“女兒,爸爸覺得很對不起你,這種車子實在不是送大學教授的車子。”

我看着他的小貨車小心地倒車,然後噗噗駛出巷口,留下一團黑煙。直到車子轉彎看不見了,我還站在那裏,一口皮箱旁。

每個禮拜到醫院去看他,是十幾年後的時光了。推着他的輪椅散步,他的頭低垂到胸口。有一次,發現排泄物淋滿了他的褲腿,我蹲下來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糞便,但是我必須就這樣趕回臺北上班。護士接過他的輪椅,我拎起皮包,看着輪椅的背影,在自動玻璃門前稍停,然後沒入門後。

我總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機場。

火葬場的爐門前,棺木是一隻巨大而沉重的抽屜,緩緩往前滑行。沒有想到可以站得那麼近,距離爐門也不過五公尺。雨絲被風吹斜,飄進長廊內。我掠開雨溼了前額的頭髮,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記得這最後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着,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着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3、雨兒

我每天打一通電話,不管在世界上哪個角落。電話接通,第一句話一定是,我是你的女兒。如果是越洋長途,講完我就等,等那六個字穿越渺渺大氣層進入她的耳朵,那需要一點時間。然後她說,雨兒?我只有一個雨兒。

對,那就是我。

喔,雨兒你在哪裏?

我在香港。

你怎麼都不來看我,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我昨天才去看你,今早剛離開你。

真的?我不記得啊。那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再過一個禮拜。

你是哪一位?

我是你的女兒。

雨兒?我只有一個雨兒啊。你現在在哪裏?

我在香港。

你怎麼都不來看我,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到潮州看她時,習慣獨睡的我就陪她睡。像帶孩子一樣把被子裹好她的身體,放周璇的《天涯歌女》,把燈關掉,只留下洗手間的小燈,然後在她身邊躺下。等她睡着,我再起來工作。

天微微亮,她輕輕走到我身邊,沒聲沒息地坐下來。年老的女人都會這樣嗎?身子愈來愈瘦,腳步愈來愈輕,聲音愈來愈弱,神情愈來愈退縮,也就是說,人逐漸逐漸退爲影子。年老的女人,都會這樣嗎?

我一邊寫,一邊說:幹嘛那麼早起?給你弄杯熱牛奶好嗎?

她不說話,無聲地覷了我好一陣子,然後輕輕說:你好像我的雨兒。

我擡起頭,摸摸她灰白色稀疏的頭髮,說:媽,千真萬確,我就是你的女兒。

她極驚奇地看着我,大大地驚訝,大大地開心:就是說嘛,我看了你半天,覺得好像,沒想到真的是你。說起來古怪,昨天晚上有個人躺在我牀上,態度很友善,她也說她是我的雨兒,實在太奇怪了。

昨晚那個人就是我啊。我把冰牛奶倒進玻璃杯中,然後把杯子放進微波爐。遠處隱隱傳來公雞的啼聲。

那你又是從哪裏來的呢?她一臉困惑。

我從臺北來看你。

你怎麼會從臺北來呢?她努力地想把事情弄清楚,接過熱牛奶,繼續探詢,如果你是我的雨兒,你怎麼會不在我身邊呢?你是不是我養大的?是什麼人把你養大的呢?

我坐下來,把她瘦弱的手捧在我掌心裏,看着她。她的眼睛還是很亮,那樣亮,在淺淺的晨光中,我竟分不清那究竟是她年輕時的鋒芒餘光,還是一層盈盈的淚光。於是我從頭說起:你有五個兒女,一個留在大陸,四個在臺灣長大。你不但親自把每一個都養大,而且四個裏頭三個是博士,沒博士的那個很會賺錢。他們全是你一手栽培的。

眼裏滿是驚奇,她說:這麼好?那你是做什麼工作的?今年幾歲?結婚了沒有?

我們從盤古開天談起,談着談着,天,一點一點亮起,陽光就從大武山那邊照了進來。

有時候,我讓女傭帶着她到陽明山來找我。我就把時間整個調慢,帶她臺北一日遊。第一站,洗溫泉。泡在熱氣繚繞的湯裏,她好奇地瞪着滿堂裸身的女人目不轉睛,然後開始品頭論足。我快動作抓住她的手,才能阻止她伸手去指着一個女人,大聲笑着說:哈,不好意思啊,那個雨人好肥喔。

第二站,搭公交車,紅五號,從白雲山莊上車。一路上櫻花照眼,她靜靜看着窗外流蕩過去的風景,窗玻璃映出她自己的顏容,和窗外的粉色櫻花明滅掩映;她的眼神迷離,時空飄忽。

到了士林站。我說:媽,這是你生平第一次搭捷運,坐在這裏,給你拍一張照片。

她嫺靜地坐下,兩手放在膝上。剛好後面有一叢濃綠的樹,旁邊坐着一個孤單的老人。

你的雨兒要看見你笑,媽媽。

她看着我,微笑了。我這才注意到,她穿着黑衣白領,像一箇中學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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