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時光曾溫暖散文
<一>
是否有過這樣的時刻，沉默中瞥見一抹黃昏，耳際聽聞到的聲響徒然被放大，心情無端起伏起來，某些已離開的人事在記憶裏有了溫度，宿命擺下的局裏，忽然覺得可惜了，不再清晰記得他們年少時的模樣。
初夏，午後陽光搖晃不定，風起，窗外高大樹木下的斑駁樹影熱鬧一陣，鄰居家的小女孩們搬着板凳到院子裏，用小木棍在沙地上畫出歪曲的小方格，跳房子似乎是她們這個年紀的必修課，也是很多年前，我們生命中輕描淡寫的一幕，而今，成了一份安好的心情。
“四月”臥室那邊，七生的聲音穿過走廊傳來，我放下手中的書本起身走出房間。
“你醒了，睡得好麼？”我將她從牀上抱到窗邊的輪椅上，這是七生失去行走能力的第四個年頭，也是她失去以往記憶的第四個年頭。
<二>
“我推你去院子裏坐坐吧。”我遞給七生一條溼毛巾便在一旁安靜地看着她，長長的劉海就要蓋過她纖細溫柔的眉際。
“這麼久了，還是沒有孜寧的一點消息麼？”七生見我端詳着她，伸出手撥弄着我額前的頭髮。
我低下頭笑了笑，“沒有，大概是不會再有她的消息了，不過，我還是總能常常見到她。”
我不知道這樣意味深長的笑容裏七生能否讀出些什麼，於是看着她沉默下去。
“是在夢裏麼？”七生問，臉上笑意一分分淡下去，我輕輕推着她出了臥室，終究沒再回答她的'話。看來，她是沒有讀出什麼的。
看不到潛伏在時光涌流下的暗礁，每一段旅途啓程前，看得到的美好，眼神堅定，結局卻不再如約定好時的那般模樣，那些謂之素淨安好的劇本只存在懷抱溫暖願望的人筆下。
這也是四年後我明白過來，再回過頭去看時，時間不再觸目，自然不用驚心的原因。
<三>
院子裏樹木繁盛，陽光沒能透過那層層枝葉，這裏的環境有着些微涼意，是還不到知了沸騰午後的時節，我推着七生進入院子時，一切格外寧靜。
還是那棵高大木蘭樹下，我將手中的薄毯輕輕蓋到七生雙腿上，她眼神垂下來，笑意泛起，“你之前給我講的那些故事真的是我失去的那一部分記憶麼？”
我停頓了一下，然後輕輕點頭。
“雖然我還沒能記起什麼，不過你講的那些感覺似曾相識，很熟悉。”
“那就好，這說明那些記憶的印痕還是存在着的。”我微微側過臉，儘量不讓七生撞見我眼裏不安的神色。
我不知道在那段記憶裏穿插進虛構的細節會不會有一天被七生猛然察覺，四年前那場車禍最終判了清則五年有期徒刑，在七生昏迷入院的病房外，清則硬生生跪在我面前請求我原諒，聲音破裂難辨。就在車禍前一天，同樣是這家醫院，醫生給我的話是，“年輕人，保持良好心態好好珍惜眼下的時日。”同日被診斷出，尿毒症給我的期限是，七到十年。而今看到清則因爲酒駕導致車禍，我只是想着，先盡心照料好七生，等到清則刑滿出來，再將七生交由他照顧，畢竟他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兄弟，又對七生造成這樣的苦難，於情於理他都是不可能拒絕的，最終，我只是淡淡回他，“這句對不起，等你出來後你自己親口跟七生講吧。”尿毒症的宣判倒是沒給我帶來多大波瀾，七生交給清則照顧我是放心的，那個時候，最後剩下幾年的光景，我想我會獨自到外公曾經營過的老舊書屋裏，寫一些自己滿意的文字帶着去到往生的路上，不留下遺憾，也不帶去遺憾。
<四>
“四月，你給我講了那麼多我和清則的點滴，卻從未告訴過我他去了哪裏。”
七生這些年終究是未察覺的，故事裏的細節，也大概只有自己是最明白的，可是清則，我把自己和七生的過往塞給了你，但願你別怪我纔好，我只是不想七生這麼苦，請你原諒我的自作主張，原諒我匆匆來到這個人世，匆匆愛上一個女子，最後又不得不。匆匆離去。其實真正該說對不起的那個人，是我纔對。
“清則就快回來了，你們曾經說好的五年之約我是見證人，這下，也是時候該離開了。”我看着七生，內心坦然安詳。
“四月，其實。我早就沒有怪你了。”
“你現在這個樣子是我用盡一生都彌補不了的錯，我只有傾盡餘力照顧好你內心纔多原諒自己一分，哪怕這遠遠不夠。”
“謝謝。”我努力收藏過那麼多七生的笑容，然而今天這一次，是最美的。
我不再說話，在七生身旁坐下，鼻息裏，是這初夏可聞見木質清香的風。
<五>
這近五年時間裏，我帶七生去過很多地方，卻都不遠，因爲雙腿的原因，七生能去的，大多是有着平坦路途的寨子和村莊，雖然一路上結伴而行的都是陌生面容，但大家內心溫善友好，每一次的旅行都留給了我們心存暖意的片段，也是我，爲數不多的，僅能再安放幾年的片段。
我不知道命運處心積慮地早早安排我的去處是否也是一種特殊的恩賜，而我與命運的對峙中又將本揹負在自己身上的厚重回憶拋給清則算不算自私的一種，這些，我都給不出答案，也不妄想它有一個善良的答案。涉水而過生命的厚重輕浮，來不及咀嚼完人世的苦楚就已聽見人生謝幕的前奏，對於我而言，多少，顯得殘酷了些，不過還好還好，在未徹底結束之前，生命依舊繁花似錦，煦意如春。
<六>
今天，是清則出獄的日子，我換了一件乾淨的襯衫，依舊在七生臥室前先等待幾秒鐘再輕輕敲門，直到房內七生允許了我才進去，然而令我意外的是，本以爲七生在今天該是笑容怡人的模樣，此刻卻佈滿倦容。
“四月，我昨晚做了一個冗長而無力的夢。”
“夢到什麼了？”我坐到牀邊，淺淺笑着注視她清涼的瞳仁。
“夢到一個正在離去的背影，那個背影很熟悉很熟悉，我不知道那是誰，可是我心裏有個聲音告訴我，我必須追上去認清他的模樣，否則我生命裏會留下莫名龐大的遺憾，但無論我怎麼奔跑追趕，我和他之間永遠隔着那麼一段距離，最後那個背影逐漸消失，留我在夢裏慌不擇路地尋找，可最終還是無能爲力，怎麼辦，四月？我覺得我在錯過着什麼，並且錯過的是很重要的東西，我好害怕。”話到這裏，七生將臉埋進掌心，宿命這場局裏，我知道，這一別，將是永遠的姿態。
<七>
清則：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想我應該提着簡單的行李正在去往另一座城市的途中，可惜了，沒能在你出獄的日子裏與你多待，我不得不選擇離開，哪怕我如此眷戀這冷漠的塵世。清則，還記得麼，從我認識你開始，我們一起做過那麼多現在看來很“愚蠢”的事，一起去實驗室偷過硫酸銅，一起騎着單車呼嘯而過學校後山的環形公路，一起在仲夏時節脫了衣服便跳進主任老劉家的池塘抓魚，一起把油漆噴到門衛張胖子養的狗身上，還有好多好多，都是我這些年想要去用力抓緊的東西，因爲我怕我突然某一天的清晨醒不過來，它們。也就不復存在了。
我知道，你和我一樣，也愛着七生，只是因爲七生選擇我你才埋葬了這份愛，現在我把她交給你，希望你好好照顧她，不用告訴她真相了，我已經給了她一個“真相”，七生失去了那場車禍前所有的記憶，現在，你纔是她心中的四月，而我，是她丟失的記憶裏的清則，原諒我這樣安排，七生已失去了行走能力，如果我再離開，在這人世，她從此孓然一身，我不想她這麼苦。答應我，帶她叩開幸福的門吧，除了你，我再也想不到其他任何人，我的病歷放在文件袋裏，你看過了相信你自然會理解我的苦衷，願你們幸福。
最後，若有來生，你我依如兄弟。
四月絕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