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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的問題鑑賞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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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都是理由,於是我們就決定搬家了。

住的問題鑑賞散文

關於住家,我在理論上是素有研究的,光說不相信,我的垂成的著作——《住家學大綱》是一個證據,在那本未出版的書裏,第一部就是:“住家外在關係”,在那部裏我分爲:“住家與國籍”,“住家與職業”,“住家與習慣”,“住家與家庭”以及“住家與個性”等等的。其他還有“住家內在關係”凡十四章,“住家與搬家”凡十六章,凡此種種,書成之日,即見分曉,這裏是只有篇幅做一句廣告,並沒有篇幅來詳述內容的。總之,以此理論,來謀搬家,似乎是“無搬不成”、“無住不安”的了。

於是一九三四年七月二日早晨,換了兩塊錢的銅子兒,搭電車以西征。

出發前,根據住家學原稿上原則,買給太太一雙膠底鞋,太太專愛穿高跟鞋,其實我也覺得她穿高跟鞋要多美三分,但搬家是不屬於情,而屬於理的;不屬於詩而屬於史的;不屬於浪漫而屬於現實的;不屬於那個而屬於這個的,總之,尋房子不是上大光明看電影,不是到派拉蒙去跳舞,而是同尋職業一樣嚴肅的事情。

可是太太偏偏是屬於情而不屬於理,屬於詩而不屬於史的人;於是免不了一番爭論,這種爭論,在結婚數月來日必數次,無足爲怪;爭論的結果,常是她勝利,可是實際上也就是我勝利,比方說,她穿高跟鞋走遠路,腳一疼就要同我囉嗦的,可是爭執一次以後,她腳趾腳跟走起了泡,也只好“啞巴吃黃連,有話無處說”了。

於是出發。我手握《住家學大綱》原稿,鉛筆一支,預備以理論定行止,以實踐改正理論,太太是白手套,皮夾。

電車票是買到終點,但依據我的理論,我們未到終點時,看見了牆角上紅紙條就即站跳下來,走回半站路,紅紙條纔在牆上發現了。

可是一讀紅紙條,我們都相顧失色,我又慚愧無地。原來這紅紙上寫的是:“天王王,地王王,我家孩子是個叫兒郎,過路君子讀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

失望之餘,我又提出理論,在煙紙鋪買申報一份,查閱廣告。太太想吃冰淇淋,其實我知道高跟鞋走這半站路是應該歇一下的了,是我理論失敗,不得不以此消氣,乃在小飲冰室查報。報上有許多分租廣告,但不是地址不合,就是房子太多,房子太多原不在乎,但房多勢必價高,自然不必去問。可是總算還有一個比較合適的地方,就在電車終點附近。於是我們又鼓勇氣上車,直達終點。

按照所刊地點,正是一爿米鋪;問他所租房間,他說就在樓上,樓梯黯黑無比,三階一袋米,四階一袋豆;我看太太面色不好。我說:“我們住在上面倒不錯,國難再來時,我們可據此爲沙袋以禦侮了。”太太笑了,太太笑就好辦,於是出來再尋。此街已是兩樣,裏口分租條非常之多,我們乃一一探尋,這一帶是成直角的兩條街,兩條街約有三四里路,三四里路間少說也有二十來個“裏”、“坊”、“村”,我們一一都問過,不是房子少一小間,就是房錢超預算十多塊;不是二房東無線電太鬧得兇,就是小孩子太多;或者條件太苛刻,或者鄰居太複雜,沒有一處可以確定,揮汗之餘,乃就近地在點心鋪午餐,於是我們才歸納我們之條件,我在我名片上摘下來。

第一,我們需要分租別人家的,因爲我們並無確定的職業,說不定哪一天就要離開上海,所以凡是頂費,小租,裝置費等都不願出。第二,二房東必須整潔一點,最要緊是小孩子少,兩個以上就是可怕的現象。第三,要二房東沒有無線電、打夜牌的嗜好。第四,點電燈要不限制時間,因爲十二點以後正是我寫文章讀書的時間,我們的生產就在這點上面。第五,我太太是教會學校的學生,抽水馬桶是不可省的。第六,附近總要有電車或公共汽車直通一箇中學,可以給我太太在白天去做學生。第七,就是房間要有一個附間給傭人住,而房錢自然也有限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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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好這些條件,我們下午又重整旗鼓;遠遠望見有無線電天線的人家,我們就不去打擾;門口有三四個小孩在打架的,我們就不進去;進去看門檻上是孩子屎,而太太赤着腳拖着繡花拖鞋在打牌的,我們就只問一聲“這裏有沒有張家李家”就出來;看房時該注意開間與間數,交通與學校……不合適就只好再另去打聽。

這樣,眼看太陽往西斜了,汗是出一身又一身,坐了八次黃包車,二次無軌電車,三次電車,一次公共汽車,從兆豐公園,掠過極司斐路,康腦脫路,海格路,古拔路……仍舊一無所獲;大家一聲不響,不約而同的在電車站邊站住。這時上午所說的兩塊錢銅元已用去了三分之二,我的“住家學大綱”雖還在手中,但鉛筆已不知去向。回家已是五點三刻多,大家筋疲力盡,還是太太有精神,關門的力氣倒有一百磅;我是倒在沙發上嘆氣了,可是我一嘆氣,太太也就倒在牀上哭起來;這一哭不要緊,爭論於是乎又起,這爭論是顯然把我們剩餘的力量都用盡了。

太太於婚前本是住在學校的,“溫故知新”,覺得還是學校可住——舒服,便利……

白天受了一天的氣,一說到她住學校,許多理由就生出來了。第一是於她學業上有幫助,第二是於她健康上有幫助,第三是於我們情趣上有利益,——一星期會一次自然比天天守着有勁。可是問題是我住什麼地方去呢?我在婚前也曾在朋友家混一夜,親戚家租一月過,可是婚後就不是這樣簡單,中國古訓是成家立業,女子結婚了住爸爸處就要出房租,男子結婚了租住親戚家就成無賴。

從爭論到商量,從商量到嘆氣,從嘆氣到同情,於是同情之下又是互相犧牲鼓勵。結果決定了明天由我一個人去找房。這一決定,我立刻又想到我的“住家學大綱”指日可待了。一夜安居無話,第二天我一早起來,在我“住家學大綱”里加了“搬家與太太”、“搬家與收入”二章標題,預備有空時寫進去。

於是出發。

勇氣終是屬於感情的浪漫的,一出門就是現實:“上哪兒去?”這個問題真使我茫茫不知何所之了!一面踱着,一面想到一二八之役,北平某大學有十幾個學生要投筆從戎,剃了光頭,大聲演講,引得女生們淚溼小手帕,結果不到一禮拜又回來讀書之事情;於是又想到有人要跳河自殺,摸摸河水這樣冰涼又中止的故事,於是想到情與理,虛與實,戀愛與結婚,思想就跑遠了。我想,或許整個的人生是屬於情,屬於虛幻,屬於浪漫?到死時纔回到現實,回到理智吧?於是我想到這樣生也是屬於情,那樣生也是屬於浪漫;那班人也屬於情而生,那班人也是屬於虛幻而生。這樣就好像證實了我的學說,突然感到生的悲涼,只等待死來給我根本的確定了。

“老於,好久不見。”

“是的,好久不見。”一看,才知道是綺。我說:

“綺,上哪兒去?”

“我在這兒等電車,到愛文義路去。”

一說到愛文義路,我就想到愛文義路。愛文義路的房子是有很多分租的,學校也多。於是我就同她一同上電車。

說起綺,我就是因住的問題而認識她的,是在西山的夏天,我因朋友之介紹在她的私宅住過一個暑假,以後就常常玩在一起,到南方來就各不知音訊了。車裏我問她住在什麼地方,她說就在愛文義路,我於是就告訴她想在愛文義路尋房子,她說她家要分租房子一個月,到前天才租出去,不然你們來租多好,這種話她不說猶可,說了真叫我生氣,不早不晚今天碰見她!可是她說,他們同坊中還有許多家分租的。

到了愛文義路,先到她們家,覺得她們的房子分租給我們也並不合適,附近幾家大概看看,也差不多。她留我吃了午飯再走,我說隔日再來,乃同她道別,另起爐竈。

凡是有分租的條子我都進去看,這樣一坊又一坊地過來,我懊惱之至,很後悔不在綺家裏吃了飯再說。這時我已經把我們零碎的條件減少去一大半,終於又到了一家。

這一家分租的是一間靠馬路的,裏面還有一間小間;小間裏他們供着神像;是大仙宮是祖宗堂是佛堂我沒有細看,他說我要來時他們可以運出來的。大間裏還住着人,說是這幾天就要搬。一個四五十歲的婦人要領我去看,而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說他們還睡着呢。可是另外兩個婦人說:“搬要搬了,還同他客氣什麼,敲門進去好了。”我沒有說定就出來,這房子於我似乎還合適,不過二房東給我印象實在太兇,於是我就尋出了許多缺點:馬路上的汽車聲也可以使住那間房的人睡不着,祖宗堂光線似乎不合於住人。於是我漫步着又遐想起來。看看時光不早,我就找一個咖啡店,以牛奶麪包來充我的午餐了。下午我一村又一村的看下去,一點結果沒有。有一家,一個很美的小姐領着我,只是一間舊式的前樓,這引起我讓太太住在學校,我一個人住在那裏的念頭。但可惜太不乾淨,也什麼都沒有,而租價可真不便宜,我真以爲連她自己的人身也租在裏面呢。我問:“小姐是不是也租在裏頭?”但她說:“這間小間是我們傭人住的,你有東西倒也可以放在裏面。”自然無結果,我出來。

這時,我一個人住的念頭是放寬了我的標準,但標準雖然放寬,附帶條件也就多起來,第一就是要二房東的地方可以包飯,或者附近有小飯鋪可以買飯,第二要二房東設法替我收拾地方,假如沒有抽水馬桶,就要替我倒馬桶。因爲我一個人住,自然不再僱傭人。

一直到日又西斜,我還是毫無結果,忽然我想到海格路的.白俄主持分租房子地方去看看。

到海格路,看了好幾處白俄的分租房;地方的確很乾淨,但是第一傢俱不合用,有梳妝檯而沒有寫字檯,有大鏡子而沒有小書架;這些東西我倒是還可搬去,但搬去了就擺不下,擺下了也不給你減房錢;第二是房錢太貴;第三是電燈限制時間。所以又是不合適。倒是有一家德國醫生門房裏西崽的住處給我羨慕,我因看他們前面出租的房子而同西崽談一會兒。

天已暗了,我回來;一路上因受兩天來尋房子之打擊,深羨慕德醫西崽的住處,覺得以勞力換一個“住”,同以勞力換一個“食”,原是同等重要的問題;中國尤其上海,有許多人,都肯住在最不衛生的——氣悶、狹小、昏黑的地方,而不肯少穿一件綢衣,少吃一餐酒肉的,我說不出他們的人生觀,我自己可感到我需要平靜,清潔,光亮的地方,比綢衣、肉食爲要緊。尤其是夜間,我要讀書與寫稿。

現在,什麼問題終算平安地解決。

我,現在已在這裏穿着白衣裳做西崽了。工作是隻管記小菜賬,摘收發簿,以及太太小姐出來時開開汽車門;夜裏我們有充分的光線讀書與寫文章。工錢並不多,不過我貪圖的是這個住處,有電話,有好的空氣,有真的陽光。

我太太呢,已進了中西女塾在用她用慣的抽水馬桶。星期六星期日我們都有假,我是總換我平常的衣服去找我太太一同去玩玩或者到大光明去看看影戲,或者派拉蒙去跳跳舞,或者到滄州飯店去談談的;她也永遠穿高跟皮鞋,我也不再叫她穿膠底鞋,我們也不再因這種小事而吵嘴了。

——選自《宇宙風》

  評點:

這是一篇題意含蓄,構思別緻的散文。作者緊緊抓住尋找住房的一段生活小事,以小見大,表現了舊社會青年知識分子的生活困頓,生計艱難,揭示了社會人生的某些重大問題。

這篇散文構思精妙,結構嚴謹。它圍繞租房的前後順序來寫,流暢平實,脈絡清晰。平易中有波瀾,直敘中有曲折。細膩生動,一波三折。這篇散文記敘的是一段人生之苦,然而卻寫得詼諧風趣,舉重若輕。作者常常把弱者在巨大現實力量下不得已而爲之的生活情狀,以毫不在意的輕鬆口吻表現出來,變眼淚爲嬉笑,化悲涼爲幽默,以喜劇的筆法展現人生的悲劇,用戲謔的調子詠歎人生的艱辛。加之發人深思的議論,貼切精當的分析,使作品含蓄與明朗統一,幽默與警策滲透,從而更加深刻地揭示了特定生活背景下的人生痛苦和啓人深思的人生哲理,充分顯示了作者表現生活的藝術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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