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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裏,我在水底等你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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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的天空,兀自高遠着。

春日裏,我在水底等你散文

我在一樹花下,神思遠遊。

“我們明天到你那。”電話裏的聲音,熟悉又陌生,中間隔了二十年,幾千裏。我喏喏應着,掐了電話。

他們是我的初中同學。讓我想想,那時的我們,是什麼樣的呢?

那時正年少,春風春日裏,我們撒歡在校門外的草籽花裏。紫色的草籽花,不讓牛吃,不讓羊踩,肆意瘋長。結籽後伏地,大人們便拉來犁耙,牽來黃牛,翻起一隴隴泥浪,草籽花招展着被壓在泥下。泥浪空檔處,還有綠的葉,紫的花,掙扎着親吻春風。

第一場春雨降下來之前,陽光必定是燦爛得要炸開來。這樣的午後,我們三五成羣,各抱一本書,散落在紫色的花叢裏,安靜看書。更多時候,我們笑着,鬧着,被春風鼓吹着,斜睨那些拔節變聲的男生,鼓脹飽滿的女生。

笑夠了,心事訴與春風了,我們再齊齊跨過淺溪回學校。猶記得,溪從遠山來,流經腳下時叮咚作響,青草招搖在水底。忍不住去摸一把,那凜冽,刻在記憶裏,久久不散。

這凜冽,如今包裹着我,我這冰雕一樣的人生啊,不說也罷。

他們是誰呢?

那個少白頭的莽撞少年,曾召喚幾個男生,將女生的飯盒當球踢。女生癟嘴乾嚎時,又手忙腳亂地哄了又哄。那漲紅的臉,我現在真想再看看。

那個球場上的技術總指揮,生活中的大哥大,學習上的矮個子的少年,曾在我家最無助時,幫我家收稻子,扯花生,搬樹木。他吹的銳利口哨,我總記得。

還有那個在書本里埋一個小鏡子,偷偷擠青春痘,被班主任當場揪出,猶自得意的少年,畢業那一天讓我去約他喜歡的女生,我的好朋友,我不解其意,草草了事。他終究錯過了那個姑娘。我欠他一個幫忙,現在還記得那聲無奈的嘆息。

還有那個英雄少年,我家遭遇官司,衆叛親離之際,他挺身而出,動員他的父親來幫我們家。雖然於事無補,可我永遠記得那張關切的臉。我少年的情愫曾投影於他,可悸動終究不敵我的自卑,我放逐他在時間裏,再撈不回來。他的父親,那個成人世界裏伸給我的唯一援手,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去他墳頭敬杯酒。

還有……

我還能想起來什麼呢?

再想不起來了,我的人生自那後戛然而止。

那年,父親被堂姐綁去,拔光了腳指甲;那夜,父母炸了伯伯家房子,倉皇逃竄。那些宿怨,我回憶不起來了。我只知道,我與弟弟被一路追堵,南下,再南下,隨身攜帶的唯有一張身份證。母親坐監獄那些年,我蟄伏着一顆心,不敢交給任何一個人。母親重見天日那一年,我戰戰兢兢結婚生孩子,沒五年,那個我不知愛沒愛過的丈夫,生病,走了。

短短几行字,就是我初中畢業後的'二十年。

我原想,再有幾行字,就可以說完我的後半生了,可是,我找不到詞了,我的人生又一次戛然而止了。

那天,我在辦公室備課,年級組長分配給我一個任務,我苦笑着,不知如何拒絕。可我多麼地想丟了這一切,回到家裏,如之前那樣,拉緊窗簾,昏睡,幾天後再出來。

她的嘴脣迅速翻飛,我攥緊拳頭,緊盯着她。不多時,我清晰地聽到腦子裏“咯嘣”一聲,然後,我的拳頭揮起來,重重地砸在辦公桌上,血色冒出來,一顆一顆,我又擡起另一隻手,辦公桌發出嗡的震響。

我看到其他人驚愕的臉孔,我想朝他們笑笑,恢復以前的端莊樣子,卻看到自己的拳頭更瘋狂地砸向桌面。我想按住自己,可我找不到我的手了……

然後,我就來這裏了。其實,幾年前,我就想來這裏了。

醫生在病歷上寫下“抑鬱症,重度”,我長舒了一口氣:我終於可以卸下掩藏了幾年的祕密了。那些無力的時刻,那些放棄自己的時刻,那些昏睡的時日,我都告誡自己:你有病,你得去看病。可生活哪容我停留,我的雙親,我的弟弟,我的兒子,都需要我屹立,我怎能倒下?

現在好了,我終於可以放下那些責任重擔,安心治我的病。

只是,這病纏了我太久,太深,哪能說好就好了呢。

我日日下樓去醫院院子裏,草、樹、花,無一不在欣欣向榮,深圳的天空那麼藍,那麼高。看着它們,我想春天終歸是到了。可淚水卻在流着——它們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我看得見這些美好的榮光,可我夠不着,摸不到。我像沉在冰冷的河水裏,透過水波,我看到花紅柳綠,鶯歌燕舞,可這些都不屬於我,我不知道我還留在這裏做什麼?

徹骨的寒意包裹着我,窒息不能動。

我想起家鄉那條淺溪裏的青草,躺在遠山積雪融化下的春水裏,隨波搖擺,包裹它的凜冽記憶猶新,與我現在的冰冷感覺何其相似!

可是啊,我想起來了,我家鄉的淺溪青草岸上,有少年,有陽光,有草籽花,有青春時光,青草並不孤寂。鈴聲一響,少年會奔跑出來,跨過它頭頂,投下一串身姿,留下一路喘息,釋放生命活力;回來時,會揣一把草籽花,映照酡紅臉頰。少年啊,會戳破水波,輕輕挽起水草,一聲一聲地告訴它,春天來了。

乾涸的心底,閃過一絲暖流。那段初中時光,我生命裏唯一的亮色,應該仍然在那裏,等着我去取暖。

最近幾年,我虔誠地信奉着萬能的主,可主只溫柔地承載我的悲傷。入院以來,我夜夜哭泣,主也只以他一貫的慈悲,憐憫着我的眼淚。

也許,我應該回溯,回去我的童年,找到那個繃緊壓抑的小女孩,好好愛她,緊緊抱她。我的少年夥伴,能陪我一起,尋回我生命的光。

於是,我離開那樹花,朝天空揮一揮手,回到病房,調了鬧鈴,吃了藥,抱着自己,放心睡去。

我就安心在水底,等你們到來。

你們一定會帶來整個春天,帶來我生命的,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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