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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的羊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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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初冬,羊羣又到北塔山,薩爾巴斯便走不動了,不得不被它的主人留在我們家。

永生的羊散文

那牧人說:薩爾巴斯天生就是一隻弱生的淘汰羔子,若不是阿勒泰夏牧場的水草好,它很難活到秋天。看它現在的模樣,肯定走不到沙地,所以既然到了北塔山,索性留下它,免得死在路上廢了!不過,好好飼養一冬,來年青黃不接時,你們一家的好日子便不成問題,不愁吃不到葷腥了。

在那邊的一個山坳裏,與薩爾巴斯同行的羊羣中有一隻領頭羊叫了幾聲,牧人的馬聞聲擡起了頭,將兩隻耳朵豎起來,咴、咴地打了一個響亮的響鼻。薩爾巴斯受到感染,略有所動,但它沒有向那邊張望,反而低下了頭,只作反芻。

牧人說完話,把薩爾巴斯推給了我父親。父親又直起身體,拍拍手,然後把它推給了我,又轉向那個牧人笑道:真是太巧了,你的淘汰羔子是一隻薩爾巴斯(黃毛),正好我家也有一個薩爾巴斯(黃毛),雖然算不上淘汰的,但她老實得也跟一隻淘汰羔差不多。

於是,那牧人便向我父親附和道:那就交給你家的黃毛丫頭好了。二黃在一起,錯不了!

我有些激動,便輕輕地走過去,向薩爾巴斯伸出了手。它也把鼻子伸向我,在我的手心裏輕輕地聞了一聞,然後又輕輕地舔了一舔。在它舔我的手心的時候,我感覺它的生命熱乎乎地落在我的手心,又傳到我的肌體裏。我意識到,我這一輩子,能與一隻動物彼此相致生命的問候,只有這一次,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我父親和那個牧人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們。他們倆坐在一堆木頭上聊天,腳下踩着那年秋天第一場雪留下的殘片。然後,我就帶着薩爾巴斯來到我們家的小羊舍旁。

那羊舍實際上是一個很不錯的小房子,是我和父親夏天蓋的。羊舍沒有窗戶,有一個門,門上有一個鐵門把子,我打開門,薩爾巴斯自己走了進去,低下頭,認真呼吸着山羊留下的氣息。我看見它的四個尖尖的羊蹄踩在地上,有力地支撐着它的身體。

那天晚上,我去給它下料,打開圈門,撲面而來的已不再是山羊的氣息,而完完全全是薩爾巴斯的氣息了。那個時候,天上已經有很多的星星,西天月色慘淡得只剩了半個月牙。在朦朧的暮色中,我和薩爾巴斯隱隱約約聽到一個聲音告訴我們說,上弦月偏西,預示着一個漫長的寒冬。

果然,那年冬天氣候異常寒冷,寒流不斷經過北塔山,在這個寒冬裏,它只是要在小羊舍裏沉默幾日罷了,既然這樣,我也應該像薩爾巴斯那樣好好地待在圈裏,等待冬天過去。

經過大半年的等待,薩爾巴斯已經完全進入了壯年,它堅強地熬過了冬天,並沒有死掉。回阿勒泰夏牧場的羊羣又經北塔山時,那個牧人甚至沒有認出它,也沒有認出我。他向我父親笑道:好笑,我記得你說你的黃毛丫頭老實得像一隻淘汰羔子,莫非她真的變成一隻淘汰羔子了?牧羊變羊,牧牛變牛,牧馬變馬,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牧人的話說得我心裏有一些溫暖,那些日子裏,我確實覺得自己有一點像羊。其實,他們只是被我做的假象欺騙了,我是一個人,怎麼會變成一隻羊呢?我之所以像羊一樣,是想與薩爾巴斯靠得近一些,以便聆聽它到底要對我說什麼。

那一天終於到來了。

我一點也沒有記錯,那天是個星期三,夏至。那天老師們要參加活動,學校沒有上課,我有充分的理由帶着薩爾巴斯去溼地下游轉轉。

那天早晨,我的好心情被映在窗戶上的朝霞喚醒。我睜開眼睛,幾隻麻雀從我們家窗前的電線杆上撲棱棱地飛進了東方的滿天紅霞。我穿上衣服,喝過早茶,來到羊舍,薩爾巴斯好像已經等我很長時間了,沒等我走近就率先走開去,就好像不是我帶它,而是它要帶我一樣。在田埂上,我們看見一隻很大的'老鼠迅速穿過雜草……

薩爾巴斯又向斷崖的下邊走了一段路,在一片不大的開闊地上停下不走了。我有些納悶兒,這片開闊地實際上是一塊鹽鹼地,除了一簇簇芨芨草,幾乎沒有草。

但是薩爾巴斯還是埋頭吃起來,它大概是在吃芨芨草。我坐在一塊石頭上,有些百無聊賴,也拔了一根芨芨草,放在嘴裏,一邊瞎嚼,一邊看頭頂無邊無際的藍天。我想,薩爾巴斯畢竟是一隻羊,我也畢竟是一個人,一個人又怎能完全猜透一隻羊的心思?這實在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情。

我就這樣在溼地斷流的地方坐了很長時間,大概是太陽到達我的頭頂的時候,薩爾巴斯來到我的身邊,歪着腦袋看了一會兒我的臉。

薩爾巴斯像預感到了什麼,挺起身子,用它那雙憂鬱的羊眼搜索了一遍曠野,然後明明白白地對我說:

走!我們到山洞裏去躲一躲,山洪就要來了。

那一刻它的姿勢美麗得像一隻警惕的鹿。

在我和它使出渾身解數跑進一處淺淺的山洞口的時候,烏雲已經全面壓境,我們聽到滾雷在黑雲深處炸響,一根擎天白光從高天摜下,落在斷崖下的那頭老牛身上,那老牛的身體顫抖了一下,笨重地倒在地上。然後,天地間大雨滂沱,到處都是水。在山洪裏,我看見了一棵大樹,一根電線杆,一座氈房的天窗,一口鋁鍋,還有我們經過的那所木屋。它在洪流的泥漿中像一片枯萎的葉子,一尊泥塑,忽上忽下地漂着,看不出有任何求生的慾望,而那頭被雷打死的老牛卻被一塊岩石擋着,在激流中翻動,活像在拼命逃生……

山洪持續大約半個小時之後,突然停了下來。天上的雲跑到東邊去,掛出一抹彩虹,西邊一片晴天,太陽明晃晃的。這時我才發現,山洪流到這片鹽鹼地居然也流到了盡頭。在鹽鹼地下邊廣闊的戈壁上沒有了蹤影,甚至連個小水窪都沒有留下……

在山洪經過的時候,薩爾巴斯像一名點將的統帥一直站在洞口。

難道它讓我等待了一個冬天,想告訴我的就是一場山洪?我希望它能給我一點啓示,但是,薩爾巴斯不再對我作任何暗示了。

雨過天晴,我們步出山洞,走在回家的路上。

雨後的藍天,空氣被雨水過濾得十分清新,我輕鬆地呼吸着空氣,可笑的是,一隻老鼠也正面目全非地從一塊岩石下探出頭來,經歷這麼大的水,它居然還活着。

那是山洪過去大約一週以後的一天黃昏,我父親當着我和薩爾巴斯的面開始磨刀。父親的刀不大,是一把很普通的哈薩克短刀。但那刀質很硬,從磨石上磨過,磨石都被磨成了灰色的泥漿,父親就把沾在刀上的泥漿在薩爾巴斯身上擦乾淨,又去磨下一輪。

我看得揪心,但薩爾巴斯竟對此無動於衷。

我心裏一次又一次演繹着它被宰殺的情景。哈薩克們每宰殺一隻羊時都會說:“你生不爲罪過,我生不爲捱餓,原諒我們!”看來,一切只能照此邏輯演繹了——我們不能捱餓!

薩爾巴斯顯然比我對此更有透徹的理解。它和它的同類不是地裏的莊稼,非要人親手種下才能成長。一隻羊被宰殺了,另一些羊又會來臨,它們的生命在時空中循環往復,永無休止。被人宰殺吃掉,只不過是生命往復的一種方式,沒有更深的意義。就像一場大水,只能是一場大水,說明不了什麼一樣。所以它是無動於衷的,刀子架到脖子上都不會哼一下。

我父親好像多少知道一點薩爾巴斯對我意味着什麼,他沒有讓我看到它被殺死的情景。第二天早晨,看見它已經變成了一堆肉,我傷心無比。父親說:“爲一隻羊掉淚不吉利。想想吧,如果你命數長,能在世上待上很長一段時間,你會看到很多羊爲你而死,那麼你的淚該怎麼流呢?羊生不爲罪過,人生不爲捱餓。世上的事,就是這樣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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