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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遊記散文有哪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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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女,原名陳懋平,中國現代作家,浙江定海人。一起來看看三毛遊記散文,僅供大家參考!謝謝!

三毛遊記散文有哪些

  瑪黛拉遊記

作者: 三毛

其實“瑪黛拉”並不是我向往的地方,我計劃去的是葡萄牙本土,只是買不到船票,車子運不過海,就被擱了下來。

第二天在報上看見旅行社刊的廣告:“瑪黛拉”七日遊,來回機票、旅館均可代辦。我們一時興起,馬上進城繳費,心理上完全沒有準備,匆匆忙忙出門,報名後的當天清晨,葡萄牙航空公司已經把我們降落在那個小海島的機場上了。

“瑪黛拉”是葡萄牙在大西洋裏的一個海外行省,距本土七百多公里遠,面積七百多平方公里,人口大約是二十萬人;在歐洲,它是一個著名的度假勝地,名氣不比迦納利羣島小,而事實上,認識它的人卻不能算很多。

我們是由大迦納利島飛過來的。據說,“瑪黛拉”的機場,是世界上少數幾個最難降落的機場之一。對一個沒有飛行常識的我來說,難易都是一樣的;只覺得由空中看下去,這海島綠得像在春天。以往入境任何國家,都有罪犯受審之感,這次初入葡萄牙的領土,破例不審人,反倒令人有些輕鬆得不太放心。

不要簽證,沒有填入境表格,海關不查行季,不問話,機場看不到幾個穿制服的人,氣氛安詳之外透着些適意的冷清,偶爾看見的一些工作人員,也是和和氣氣,笑容滿面的,一個國家的民族性,初抵它的土地就可以馬上區別出來的。機場真是一個奇怪的地方,它騙不了人,羅馬就是羅馬,巴黎就是巴黎,柏林也不會讓人錯認是維也納,而“瑪黛拉”就是瑪黛拉,那份薄薄涼涼的空氣,就是葡萄牙式的詩。

本以爲“瑪黛位”的首都“豐夏”是個類似任何一個拉丁民族的破舊港。——依着波光粼粼的大海,停泊着五顏六色的漁船,節節的石階通向飄着歌曲的酒吧……

等到載着我們的遊覽車在“豐夏”的市區內,不斷的穿過林蔭大道、深宅巨廈和小湖石橋時,方纔意外的發現,幻象中的事情和實際上的一切會相去那麼遙遠,我的想像力也未免太過分了些,“豐夏”完全不是我給它事先打好的樣子。

我們的旅館是一長條豪華的水泥大廈,據說有七百五十個房間,是“豐夏”最新的建築之一,附近還有許許多多古色古香老式的旅館,新新舊舊的依山而建,大部分隱在濃濃的綠蔭裏,配合着四周的景色,看上去真是一種心靈的享受。只有我們這一幢叫做“派克賭場大放館”的怪獸,完全破壞了風景,像一個暴發戶似的躋身在書香人家洋洋自得,遺憾的是我們居然被分在它這一邊。

旅館大得有若一座迷城,豪華的東西,在感覺上總是冷淡的,矜持的,不易親近,跟現代的文明人一個樣子。

安置好房間,換上乾淨的衣服,荷西跟我在旅館內按着地圖各處參觀了一圈,就毫不留戀的往“豐夏”城內走去。

旅館站門的人好意的要給我們叫車,我婉拒了他,情願踏着青石板路進城去,人行道老得發綠,一步一苔,路旁的大梧桐竟在落葉呢。與其說“豐夏”是個大都市,不如說它是個小城市鎮,大半是兩三層樓歐洲風味的建築,店面接着店面,騎樓一座座是半圓形的拱門,掛着一盞盞玻璃罩的煤氣燈,木質方格子的老式櫥窗,配着一座座厚重殷實刻花的木門,掛着深黃色的銅門環,古意盎然,幽暗的大吊燈,白天也亮,照着深深神祕的大廳堂,古舊的氣味,瀰漫在街頭巷尾,城內也沒有柏油路,只是石板路上沒有生青苔而已。

一共不過是十幾條彎彎曲曲上坡又下坡的街道,一座大教堂,三五個廣場,沿海一條長堤,就是“豐夏”市中心的所有了。住在“瑪黛拉”那幾日,幾乎每天都要去“豐夏”,奇怪的是,這個可愛的城鎮越認識它,越覺得它親切、溫馨,變化多端。只四萬人口的小城一樣有它的繁華,斜街上放滿了鮮花水果,櫛比的小店千奇百怪,有賣木桶的,有賣瓦片的,有鞋匠,有書報攤,有糕餅鋪,有五金行,還有賣襯裙、花邊、新娘禮服的,也有做馬鞍,制風燈的,當然還夾着一家家服裝店,只是,掛着的衣服,在式樣上看去就是一件件給人穿的實實在在的東西,不是給人流行用的。

這兒沒有百貨公司,沒有電影院,沒有大幅的廣告,沒有電動玩具,沒有喧譁的唱片行,它甚至沒有幾座紅綠燈。

這真是十七世紀的市井畫,菜場就在城內廣場上,賣貨的,用大籃子裝,買貨的,也提着一隻只樸素的楊枝編的小籃子,裏面紅的蕃茄,淡綠的葡萄,黃的檸檬滿得要溢了出來,尼龍的口袋在這兒不見蹤跡,它是一派自然風味,活潑的人間景氣在這兒發揮到了極致,而它的本身就是人世安然穩當的美,這種美,在二十世紀已經喪失得快看不見了。

這樣的小城,不可能有面目可憎的人,看來看去,表情都是悅目,令人覺得賓至如歸,漂泊大城的壓迫感在這裏是再也不可能感到的。在“豐夏”市內,碰見了幾次很有趣的事情。

我們一連幾次通過一個小得幾乎看不見店面的老鋪,裏面亂七八糟的放着一堆堆紅泥巴做出來的雕塑,形狀只有兩三種,鴿子、天使和一個個微笑的小童,進店去摸了半天,也沒人出來招呼,跑到隔壁店鋪去問,說是店主人在另一條街下棋,等了很久很久,纔回來了一個好老好老的白髮瘦老頭。

當時我已經選好了一個標價三百葡幣的天使像抱在懷裏,老人看見了,點點頭,又去拿了三個同樣的天使,一共是四個,要裝在一個破紙盒裏給我們。

“只要一個,”我講西班牙文,怕他不懂,又打着手勢。

“不,四個一起。”他用葡萄牙文回答,自說自話的繼續裝。“一——個——,老公公。”我拍拍他的肩,伸手把天使往盒子外搬,他固執的用手按住盒子。

“一個就好了。”荷西恐他聽不見,對着他耳朵吼。

“不要叫,我又不老,聽得見啦!”他哇哇的抗議起來。

“啊,聽得見,一——個,只要一個。”我又說。

老公公看着我開始搖頭,唉——的一聲大嘆了口氣,拉了我的手臂就往店後面走,窄小的木樓梯吱吱叫着,老人就在我後面推,不得不上去。

“喂,喂,到哪裏去啊?”

老人也不回答,一推把我推上滿布鮮花的二樓天台。

“看!”他輕輕的說,一手抖抖的指着城外一幢幢白牆紅瓦的民房。“什麼啊?”“看啊!”“啊?”我明白了。原來這種泥塑的東西,是用來裝飾屋頂用的,家家戶戶,將屋子的四個角上,都糊上了四個同樣的像,或是天使,或是鴿子,也有微笑小童的,非常美麗,只是除了美化屋頂之外不知是否還有宗教上的原因。

“是啦!懂啦!可是我還是隻要一個。”我無可無不可的望着老人。這一下老人生氣了,覺得我們不聽話。

“這不合傳統,從來沒有單個賣的事。”

“可是,我買回去是放在書架上的啊!”我也失了耐性,這人這麼那麼說不通。“不行,這種東西只給放在屋頂上,你怎麼亂來!”

“好吧,屋頂就屋頂吧——一個。”我再說。

“不買全套,免談!”他用力一搖頭,把盒子往地上一放,居然把我們丟在店裏,自己慢慢走下街去了,神情這麼的固執,又這麼的理所當然,弄得我們沒有辦法偷買他的天使,廢然而去。這樣可愛的店老闆也真沒見過,他不要錢,他要傳統。另一次是走渴了,看見遠遠街角拱門下開着一家小酒店,露天座位的桌子居然是一個個的大酒桶,那副架勢,馬上使我聯想到海盜啦、金銀島啦等等神祕浪漫的老故事,這一歡喜,耳邊彷彿就聽見水手們在酒吧裏呵呵的唱起“甜酒之歌”來了。很快的跑上去佔了一隻大酒桶,向伸頭出來的禿頭老闆喊着:“兩杯黑麥酒。”無意間一擡頭,發覺這家酒店真是不同凡響,它取了個太有趣的店名,令人一見鍾情。

當老闆託着盤子走上來時,我將照相機往荷西一推,向老闆屈膝一點腳,笑嘻嘻的對他說:“老闆,合拍一張照片如何?拜託!”這個和氣的胖子很歡喜,理理小鬍子,把左腿斜斜一勾,下巴仰得高高的,呼吸都停住了,等着荷西按快門。

我呢,擡起頭來,把個大招牌一個字一個字的念:“一八三二年設立——殯儀館——酒——吧——。”

老闆一聽我念,小小吃了一驚,也不敢動,等荷西拍好了,這才也飛快的擡頭看了一下他自己的牌子。

“不,不,太太,樓上殯儀館,樓下酒店,你怎麼把兩塊牌子連起來念,天啊,我?殯儀館?”

他把白色抹布往肩上一拋,哇哇大叫。

不叫也罷了,這一叫,街角擦鞋的,店內吧檯上喝酒的,路上走過的,全都停下來了,大家指着他笑,擦鞋的幾乎唱了起來。“殯儀館酒吧!殯儀館酒吧!”

這老實人招架不住了,雙手亂劃,急得臉上五顏六色,煞是好看。“你又不叫某某酒店,只寫‘酒店’,聰明人多想一步,當然會弄錯嘛!”我仰靠在椅子上不好意思的踢着酒桶。

“噯噫!噯噫!”他又舉手,又頓足,又嘆氣,忙得了不得。“這樣特別,天下再也沒有另外一家‘殘儀館酒店’,還不好嗎?”我又說了一句。

他一聽,抱頭叫了起來,“還講,還講,天啊!”

全街的人都在笑,我們丟下錢一溜煙跑掉了。

這叫——“酒家誤作殯儀館——不醉也無歸。”

人在度假的時候,東奔西走,心情就比平日好,也特別想吃東西,我個人尤其有這種毛病,無論什麼菜,只要不是我自己做出來的,全都變成山珍海味。

“豐夏”賣的是葡萄牙菜,非常可口,我一家一家小飯店去試,一次吃一樣,絕對不肯重複。

有一天,在快近效外的極富本地人色彩的小飯店裏看見菜單上有烤肉串,就想吃了。

“要五串烤肉。”我說。

茶房動也不動。“請問我的話您懂嗎?”輕輕的問他,他馬上點點頭。

“一串。”他說。“五串,五——”我在空中寫了個五字。“先生一起吃,五串?”他不知爲什麼有點吃驚。

“不,我吃魚,她一個人吃。”荷西馬上說。

“一串?”他又說。“五串,五串。”我大聲了些,也好奇怪的看着他,這人怎麼搞的?茶房一面住廚房走一面回頭看,好似我嚇了他一樣。

飯店陸續又來了好多本地人,熱鬧起來。

荷西的魚上桌了,遲來的人也開始吃了,只有我的菜不來。我一下伸頭往廚房看,一下又伸頭看,再伸頭去看,發覺廚子也鬼鬼祟祟的伸頭在看我。

彈着手指,前後慢慢搖着老木椅子等啊等啊,這纔看見茶房雙手高舉,好似投降一樣的從廚房走出來了。

他的手裏,他的頭上,那個吱吱冒煙的,那條褐色的大掃把,居然是一條如——假——包——換——的——鬆——

枝——烤——肉——。我跟荷西幾乎同時跳了起來,我雙手緊張的撐住椅子,眼睛看成鬥雞眼了。茶房戲劇性的把大掃把在空中一揮,輕輕越過我面前,慢慢橫在我的盤內,那條“東西”,兩邊長出桌子一大截。

全飯店的人,突然寂靜無聲,我,成了碧姬芭杜,大家快把我看得透明瞭。“這個——”我嚥了一下口水,擦着手,不知如何纔好。

“瑪黛拉鄉村肉串。”茶房一板一眼的說。

“另外四串要退,這不行,要撐死人的。”

不好意思看茶房,對着荷西大叫起來。

大家都不響,盯住我,我悄悄伸出雙臂來量了一量,一百二十公分。我的身高是一百六十三,有希望——一串。

那天如何走出飯店的,還記得很清楚,沒有什麼不舒服,眼睛沒有擋住,就是那個步子,結結實實的,好似大象經過閱兵臺一樣有板有眼的沉重。

松枝烤肉,味道真不錯,好清香的。

人家沒有收另外四串的錢,不附上了一杯溫檸檬水給消化,他們也怕出人命。有一年跟隨父親母親去梨山旅行,去了回來,父親誇我。說:“想不到跟妹妹旅行那麼有趣。”

“沿途說個不停,你們就歡喜了啦!”我很得意的說。

父親聽了我的話笑了起來,又說:“你有‘眼睛’,再平凡的風景,在你心裏一看,全都活了起來,不是說話的緣故。”

後來,我才發覺,許多人旅行,是真不帶心靈的眼睛的,話卻說得比我更多。在“瑪黛拉”的旅客大巴士裏,全體同去的人都在車內唱歌,講笑話,只有我,拿了條大毯子把自己縮在車廂最後一個玻璃窗旁邊,靜靜的欣賞一掠即過的美景。

我們上山的路是政府開築出大松林來新建的,成“之”字形緩緩盤上去,路仍是很狹,車子交錯時兩車裏的遊客都尖聲大叫,駭得很誇張。導遊先生是一位極有風度,滿頭銀髮的中年葡萄牙人,說着流利的西班牙文,全車的乘客,數他長得最出衆,當他在車內拿着麥克風娓娓道來時,卻沒有幾個人真在聽他的,車廂內大半是女人,吵得一塌糊塗。

“瑪黛拉是公元十五世紀時由葡萄牙航海家在大西洋裏發現的海島,因爲見到滿山遍野的大松林,就將它命名爲‘瑪黛拉’,也就是‘木材’的意思,當時在這個荒島上,沒有居民,也沒有兇猛的野獸,葡萄牙人陸續移民來這兒開墾,也有當時的貴族們,來‘豐夏’建築了他們的夏都……”

導遊無可奈何的停下來不說了,不受注意的窘迫,只有我一個人看在眼裏,他說的都是很好聽的事,爲什麼別人不肯注意他呢。旅行團在每個山頭停了幾分鐘,遊客不看風景,開始拚命拍照。最後,我們參觀了一個山頂的大教堂,步行了兩三分鐘,就到了一個十分有趣的滑車車站。

“滑車”事實上是一個楊枝編的大椅子,可以坐下三個人,車子下面,有兩條木條,沒有輪子,整個的車,極似愛斯基摩人在冰地上使用的雪橇,不同的是,“瑪黛拉”這種滑車,是過去的居民下山用的交通工具,山頂大約海拔二千五百多公尺高,一條傾斜度極高的石板路,像小河似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彎彎曲曲的奔流着,四周密密的小戶人家,沿着石道,洋洋灑灑的一路排下去,路旁繁花似錦,景色親切悅目,並不是懸崖荒路似的令人害怕。

我們每人繳了大約合一百元新臺幣的葡幣從旅館出發,主要的也是來嚐嚐古人下山的工具是怎麼一種風味。

在滑車前面,必然的猶豫、爭執,從那些太太羣裏冒出來了,時間被耽擱了,導遊耐性的在勸說着。

荷西和我上了第二輛車,因爲是三個人坐一排的,我們又拉了一個西班牙女孩子來同坐,她跟另外三個朋友一起來,正好分給我們。坐定了,荷西在中間,我們兩邊兩個女人,夾住他。

“好!”回過頭去向用麻繩拉着滑車的兩個葡萄牙人一喊,請他們放手,我們要下去了。

他們一聽,鬆了綁在車兩旁的繩子,跳在我們身後,車子開始慢慢的向下坡滑去。

起初滑車緩慢的動着,四周景色還看得清清楚楚,後來風聲來了,視線模糊了,一片片影子在身旁掠過,速度越來越快,車子動盪得很厲害,好似要散開來似的。

我坐在車內,突然覺得它正像一場人生,時光飛逝,再也不能回返,風把頭髮吹得長長的平飛在身後,眼前什麼都捉不住,它正在下去啊,下去啊。

突然,同車的女孩尖叫了起來,叫聲高昂而持續不斷,把我從冥想裏叫醒過來。“抓住荷西,抓住荷西!”我彎下身向她喊。

她的尖指甲早已陷在荷西的大腿上,好似還不夠勁,想穿過荷西的牛仔褲,把他釘在椅子上一樣,一面還是叫個不停。荷西痛不可當,又不好扳開她,只有閉着眼睛,做無聲的吶喊,兩個人的表情搭配得當,精采萬分。

站在椅背後的人看到這種情形,跳了下來,手中的麻繩一放,一左一右,開始在我們身後拉,速度馬上慢了下來。

回頭去看拉車的人,身體儘量向後傾,腳跟用力抵着地,雙手緊緊拉住繩子,人都快倒到地上去了,這樣的情形,還跟着車在小跑,不過幾分鐘吧,汗從他們戴的草帽裏雨似的流下來。“上車,踩上來,我們不怕了。”我大聲叫他們,那個女孩子一聽,又開始狂叫。“上來!”我再回身去叫,拖車的人搖搖頭,不肯,還是半仰着跟着小跑。這時,沿途的小孩,開始把野花紛紛向我們車內撒來,伸手去捉,抓到好幾朵大的繡球花。

好似滑了一輩子,古道纔到盡頭,下了車,回身去望山頂的教堂,居然是一個小黑點。山路從下往上望,又成了一條瀑布似的懸掛着,我們是怎麼下來的,真是天知道。

拉車的兩個人,水裏撈出來的似的溼透了,脫下了帽子,好老實的,揹着我們,默默的在一角擦臉汗,那份木訥,那份羞澀,不必任何一句語言,都顯出了他們說不出的本分和善良,我呆望着他們,不知怎麼的感動得很厲害,眼睛一眨一眨的盯住他們不放。荷西在這些地方是很合我心意的,他看也不看我,上去塞了各人一張票子,我連忙跟上去,真誠的說:“太辛苦你們了,謝謝,太對不起了!”

給小賬當然是不值得鼓勵,可是我們才繳不過合一百塊臺幣,旅行社要分,大巴士要分,導遊再要分,真正輪到這些拉車的人賺的,可能不會佔二十分之一,而他們,用這種方式賺錢,也要養活一大家人的啊!

我們抵達了好一會兒之後,纔有一輛又一輛的滑車跟了下來,那些拉胖太太們的車伕真是運氣不好,不累死纔怪。

我注意看下車的遊客,每一個大呼小叫的跨出車來,拍胸狂笑,大呼過癮,我一直等着,希望這一排十幾輛車,其中會有一個乘客,回身去謝一句拉車的人,不奢望給小費,只求他們謝一聲,說一句好話,也是應該的禮貌,可是,沒有一個人記得剛剛拉住他們生命的手,拉車的一羣,默默的被遺忘了。這種觀光遊戲,是把自己一時感官的快樂,建立在他人的勞力辛苦上,在我,事後又有點後悔,可是不給他們拉,不是連餬口的錢都沒有了嗎?

當時我倒是想到一個減少拉夫辛勞的好方法——這種滑車其實並不是一定要全程都拉住車子不放的,車速雖快,可是隻要每幾十公尺有人用力拉一把,緩和衝力,它就會慢下來。其實,只要在滑車的背後裝兩枝如手杖一樣鉤的樹枝,拉夫們每兩個一組沿着窄窄的斜道分別站下去,像接力賽似的,每一輛滑車間隔一分鐘滑下來,他們只要在車子經過自己那一段時,跳上去,抓住鉤子,把車速一帶,慢下來,再放下去,乘客剛剛尖叫,又有下一段的拉夫跳上來拉住,這樣可以省掉許許多多氣力,坐的人如我,也不會不忍心,再說,它是雪撬似的,沒有輪子,路面是石板,兩旁沒有懸崖,實在不必費力一路跑着賣老命。

我將這個建議講給導遊聽,他只是笑,不當真,不知我是誠心誠意的。

細細分析起來,“瑪黛拉”事實上並不具備太優良的觀光條件。它沒有沙灘,只有礁岩,沒有優良的大港口,沒有現代化的城市,也談不上什麼文化古蹟,離歐洲大陸遠,航線不能直達……可是遊客還是一日多似一日的涌來“瑪黛拉”。

當地政府,很明白這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小島,要吸引遊客總得創出一樣特色來才行,於是,他們選了鮮花來裝飾自己,沒有什麼東西比花朵更能美化環境的了。

“豐夏”的市中心不種花,可是它賣花,將一個城,點綴得五顏色六色,“瑪黛拉”的郊外,放眼看去,除了山林之外,更是一片花海。我們去的時候是秋天,可是車開了三百多公里的路,沿途的花沒有斷過,原先以爲大半是野生的,因爲它們沒有修剪的匠氣,茂茂盛盛的擠了個滿山滿谷,後來跟導遊先生談起來,才發覺這些繡球花、燕子花、菊花、中國海棠、玫瑰,全是居民配合政府美化計劃一棵一棵在荒野裏種出來的,不過十年的時間吧,他們造出了一個奇蹟,今日的瑪黛拉,只要去過的人,第一句話總不例外的脫口而出:“那些花,不得了!”三百多公里的道路,在我眼前飄過的花朵不下有億萬朵吧,這樣的美,真懷疑自己是否在人間。

同遊覽車內的兩個中年太太,大概實在忍不住花朵的引誘,伸手在窗外採了兩朵白色的玫瑰,導遊一轉身看見了,只見一向和藹有禮的他,臉色突然脹紅了,獅子似的大吼一聲,往這兩個太太走過去,他拿起麥克風來開始在全車的人面前羞辱她們,大家都嚇壞了,這個導遊痛責破壞他鄉土風景的遊客,保護花朵有若保護他的生命一樣認真,幾億朵花,她們不過採了兩朵,卻被“修理”得如此之慘,這是好的,以後全車的人,連樹葉都再也不敢碰一碰了。

怎麼怪導遊不生氣,花朵是瑪黛拉的命脈之一啊。

“瑪黛拉”的松樹長在高山上,楊樹生在小溪旁,這兒的特產之一就是細直楊枝編出來的大小籃子和傢俱,非常的雅緻樸實,柳樹看得多了,改看楊枝,覺得它們亦是風韻十足,奇怪的是,每看楊樹,就自然的聯想到《水滸傳》,李逵江邊討魚,引得浪裏白條張順出場的那一章裏,就提到過楊樹。

島上的居民幾乎全住的是白牆紅瓦的現代農舍,四周種着葡萄和鮮花,一絲也看不出貧窮的跡象來。

在島的深山裏,一個叫做“散塔那”的小村落,卻依然保持了祖先移民房舍的式樣。

茅草蓋着斜斜的屋頂,一直斜到地上,牆是木頭做的,開了窗,也有煙囪,小小的窄門,胖子是進不去的,這種房子,初看以爲不過是給遊客參觀的,後來發覺整個山谷裏都散着同式樣的房子,有些保持得很好,漆得鮮明透亮,遠看好似童話故事中的蛋糕房子一般。

“散塔那”坐落在大森林邊,居民種着一畦畦的蔬菜,養着牛羊,遊客一車車的去看他們的房舍,他們也不很在意,甚而有些漠然,如果換了我,看見那麼多遊客來參觀,說不定會擺個小攤子賣紅豆湯,不然,釘些一色一樣的小茅屋當紀念品賣給他們,再不,拉些村民編個舞唱個狩獵歌,也可以賺點錢。可貴的是,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在這個山谷裏,沒有如我一般的俗人,遊客沒有污染他們,在這兒,天長日久,茅草屋頂上都開出小花來,迎風招展,悠然自得,如果那田畦裏摘豆的小姑娘,頭上也開出青菜來,我都不會認爲奇怪,這個地方,天人早已不分,人,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了。

迴歸田園的渴望和鄉愁,在看見“散塔那”時痛痛的割着我的心,他們可以在這天上人間住一生一世,而我,只能停留在這兒幾十分鐘,爲什麼他們這麼安然的住在我的夢鄉里,而我,偏偏要被趕出去?

現實和理想總沒有完全吻合的一天,我的理想並不是富貴浮雲,我只求一間農舍,幾畦菜園,這麼平淡的夢,爲什麼一樣的辛苦難求呢?旅行什麼都好,只是感動人的事物太多,感觸也因此加深,從山林裏回到旅館,竟失眠到天亮。

離開“瑪黛拉島”的前一天,我們在旅館休息,很歡喜享受一下它的設備,可惜的是,它有的東西,都不合我的性情。夜總會、賭場、美容院、三溫暖、屋頂天體浴、大菜間、小型高爾夫球,都不是我愛去的地方,只有它的溫泉游泳池,在高高的棕櫚樹下,看上去還很愉快,黃昏時,池裏空無一人,去水裏躺了個痛快,躺到天空出星星了纔回房。

七日很快的過去,要回去了,發現那雙希臘式的涼鞋從中間斷開了,這雙鞋,跟着我走過歐洲,走過亞洲,走過非洲,而今,我將它留下來,留在旅館的字紙簍裏,這就是這雙鞋的故事和命運,我和它都沒料到會結束在瑪黛拉。

行李裏多了一隻粗陶彩繪的葡萄牙公雞,手裏添了一個楊枝菜籃,這是我給自己選的紀念品。

回到大迦納利島家裏,鄰居來問旅行的經過,談了一會,又問:“下次去哪裏啊?”“不知道啊!”漫然的迴應着。

人間到處有青山,何必刻意去計劃將來的旅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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