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中心散文

汪曾祺的經典散文

本文已影響 3.38W人 

汪曾祺是中國當代著名的散文家。他的散文平和沖淡,清新自然,內在流動着中國傳統的“中和”之美的韻味。下面是小編爲大家整理的汪曾祺的經典散文精選賞析,歡迎大家參閱。

汪曾祺的經典散文

  汪曾祺的經典散文篇一:葡萄月令

一月,下大雪。

雪靜靜地下着。果園一片白。聽不到一點聲音。

葡萄睡在鋪着白雪的窖裏。

二月裏刮春風。

立春後,要刮四十八天“擺條風”。風擺動樹的枝條,樹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樹枝軟了。樹綠了。

雪化了,土地是黑的。

黑色的土地裏,長出了茵陳蒿。碧綠。

葡萄出窖。

把葡萄窖一鍬一鍬挖開。挖下的土,堆在四面。葡萄藤露出來了,烏黑的。有的梢頭已經綻開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蒼白的小葉。它已經等不及了。

把葡萄藤拉出來,放在鬆鬆的溼土上。

不大一會,小葉就變了顏色,葉邊發紅;--又不大一會,綠了。

三月,葡萄上架。

先得備料。把立柱、橫樑、小棍,槐木的、柳木的、楊木的、樺木的,按照樹棵大小,分別堆放在旁邊。立柱有湯碗口粗的、飯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一棵大葡萄得用八根,十根,乃至十二根立柱。中等的,六根、四根。

先刨坑,豎柱。然後搭橫樑。用粗鐵絲?緊。然後搭小棍,用細鐵絲縛住。

然後,請葡萄上架。把在土裏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來,得費一點勁。大的,得四五個人一起來。“起!??起!”哎,它起來了,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條向三面伸開,像五個指頭一樣的伸開,扇面似的伸開。然後,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葡萄藤舒舒展展,涼涼快快地在上面呆着。

上了架,就施肥。在葡萄根的後面,距主幹一尺,挖一道半月形的溝,把大糞倒在裏面。葡萄上大糞,不用稀釋,就這樣把原汁大糞倒下去。大棵的,得三四桶。小葡萄,一桶也就夠了。

四月,澆水。

挖窖挖出的土,堆在四面,築成壟,就成一個池子。池裏放滿了水。葡萄園裏水氣泱泱,沁人心肺。

葡萄喝起水來是驚人的。它真是在喝哎!葡萄藤的組織跟別的果樹不一樣,它裏面是一根一根細小的導管。這一點,中國的古人早就發現了。《圖經》雲:“根苗中空相通。圃人將貨之,欲得厚利,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故俗呼其苗爲木通。”“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是不對的,葡萄成熟了,就不能再澆水了。再澆,果粒就會漲破。“中空相通”卻是很準確的。澆了水,不大一會,它就從根直吸到梢,簡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澆過了水,你再回來看看吧:梢頭切斷過的破口,就嗒嗒地往下滴水了。

是一種什麼力量使葡萄拼命地往上吸水呢?

施了肥,澆了水,葡萄就使勁抽條、長葉子。真快!原來是幾根根枯藤,幾天工夫,就變成青枝綠葉的一大片。

五月,澆水,噴藥,打梢,掐須。

葡萄一年不知道要喝多少水,別的果樹都不這樣。別的果樹都是刨一個“樹碗”,往裏澆幾擔水就得了,沒有像它這樣的:“漫灌”,整池子的喝。

噴波爾多液。從抽條長葉,一直到坐果成熟,不知道要噴多少次。噴了波爾多液,太陽一曬,葡萄葉子就都變成藍的了。

葡萄抽條,絲毫不知節制,它簡直是瞎長!幾天工夫,就抽出好長的一截的新條。這樣長法還行呀,還結不結果呀?因此,過幾天就得給它打一次條。葡萄打條,也用不着什麼技巧,是個人就能幹,拿起樹剪,劈劈啪啪,把新抽出來的一截都給它鉸了就得了。一鉸,一地的長着新葉的條。

葡萄的卷鬚,在它還是野生的時候是有用的,好攀附在別的什麼樹木上。現在,已經有人給它好好地固定在架上了,就一點用也沒有了。卷鬚這東西最耗養分,??凡是作物,都是優先把養分輸送到頂端,因此,長出來就給它掐了,長出來就給它掐了。

葡萄的卷鬚有一點淡淡的甜味。這東西如果醃成鹹菜,大概不難吃。

五月中下旬,果樹開花了。果園,美極了。梨樹開花了,蘋果樹開花了,葡萄也開花了。

都說梨花像雪,其實蘋果花纔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麼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有人說葡萄不開花,哪能呢,只是葡萄花很小,顏色淡黃微綠,不鑽進葡萄架是看不出的,而且它開花期很短。很快,就結出了綠豆大的葡萄粒。

六月,澆水、噴藥、打條、掐須。

葡萄粒長了一點了,一顆一顆,像綠玻璃料做的紐子。硬的。

葡萄不招蟲。葡萄會生病,所以要經常噴波爾多液。但是它不像桃,桃有桃食心蟲;梨,梨有梨食心蟲。葡萄不用疏蟲果。??果園每年疏蟲果是要費很多工的。蟲果沒有用,黑黑的一個半乾的球,可是它耗養分呀!所以,要把它“疏”掉。

七月,葡萄“膨大”了。

掐須、打條、噴藥,大大地澆一次水。

追一次肥。追硫銨。在原來施糞肥的溝裏撒上硫銨。然後,就把溝填平了,把硫銨封在裏面。

漢朝是不會有追這次肥的,漢朝沒有硫銨。

八月,葡萄“着色”。

別以爲我這裏是把畫家的術語借用來了。不是的。這是果農的語言,他們就叫“着色”。

下過大雨,你來看看葡萄園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瑪瑙,紅的像紅寶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飽滿、磁棒、挺括,璀璨琳琅。你就把《說文解字》裏的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來吧,那也不夠用呀!

可是你得快來!明天,對不起,你全看不到了。我們要噴波爾多液了。一噴波爾多液,它們的晶瑩鮮豔全都沒有了,它們蒙上一層藍兮兮、白糊糊的東西,成了磨砂玻璃。我們不得不這樣幹。葡萄是吃的,不是看的。我們得保護它。

過不兩天,就下葡萄了。

一串一串剪下來,把病果、癟果去掉,妥妥地放在果筐裏。果筐滿了,蓋上蓋,要一個棒小夥子跳上去蹦兩下,用麻筋縫的筐蓋。??新下的果子,不怕壓,它很結實,壓不壞。倒怕是裝不緊,逛裏逛當的。那,來回一晃悠,全得爛!

葡萄裝上車,走了。

去吧,葡萄,讓人們吃去吧!

九月的果園像一個生過孩子的少婦,寧靜、幸福,而慵懶。

我們還給葡萄噴一次波爾多液。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總不能這樣無情無義吧。

十月,我們有別的農活。我們要去割稻子。葡萄,你願意怎麼長,就怎麼長着吧。

十一月。葡萄下架。

把葡萄架拆下來。檢查一下,還能再用的,擱在一邊。糟朽了的,只好燒火。立柱、橫樑、小棍,分別堆垛起來。

剪葡葡條。乾脆得很,除了老條,一概剪光。葡萄又成了一個禿子。

剪下的葡萄條,挑有三個芽眼的,剪成二尺多長的一截,捆起來,放在屋裏,準備明春插條。

其餘的,連枝帶葉,都用竹笤帚掃成一堆,裝走了。

葡萄園光禿禿。

十一月下旬,十二月上旬,葡萄入窖。

這是個重活。把老本放倒,挖土把它埋起來。要埋得很厚實。外面要用鐵鍬拍平。這個活不能馬虎。都要經過驗收,纔給記工。

葡萄窖,一個一個長方形的土墩墩。一行一行,整整齊齊地排列着。風一吹,土色發了白。

這真是一年的冬景了。熱熱鬧鬧的果園,現在什麼顏色都沒有了。眼界空闊,一覽無餘,只剩下發白的黃土。

下雪了。我們踏着碎玻璃碴似的雪,檢查葡萄窖,扛着鐵鍬。

一到冬天,要檢查幾次。不是怕別的,怕老鼠打了洞。葡萄窖裏很暖和,老鼠愛往這裏面鑽。它倒是暖和了,咱們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

  汪曾祺的經典散文篇二:花園

在任何情形之下,那座小花園是我們家最亮的地方。雖然它的動人處不是,至少不僅在於這點。

每當家像一個概念一樣浮現於我的記憶之上,它的顏色是深沉的。

祖父年輕時建造的幾進,是灰青色與褐色的。我自小養育於這種安定與寂寞裏。報春花開放在這種背景前是好的。它不至被曬得那麼多粉。固然報春花在我們那兒很少見,也許沒有,不像昆明。

曾祖留下的則幾乎是黑色的,一種類似眼圈上的黑色(不要說它是青的)裏面充滿了影子。這些影子足以使供在神龕前的花消失。晚間點上燈,我們常覺那些布灰布漆的大柱子一直伸拔到無窮高處。神堂屋裏總掛一隻鳥籠,我相信即是現在也掛一隻的。那隻青襠子永遠眯着眼假寐(我想它做個哲學家,似乎身子太小了)。只有巳時將盡,它唱一會,洗個澡,抖下一團小霧在伸展到廊內片刻的夕陽光影裏。

一下雨,什麼顏色都鬱起來,屋頂,牆,壁上花紙的圖案,甚至鴿子:鐵青子,瓦灰,點子,霞白。寶石眼的好處這時才顯出來。於是我們,等斑鳩叫單聲,在我們那個園裏叫。等着一棵榆梅稍經一觸,落下碎碎的瓣子,等着重新着色後的草。

我的臉上若有從童年帶來的紅色,它的來源是那座花園。

我的記憶有菖蒲的味道。然而我們的園裏可沒有菖蒲呵?它是哪兒來的,是哪些草?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但是我此刻把它們沒有理由的糾在一起。

“巴根草,綠茵茵,唱個唱,把狗聽。”每個小孩子都這麼唱過吧。有時甚麼也不做,我躺着,用手指繞住它的根,用一種不露鋒芒的力量拉,聽頑強的根胡一處一處斷。這種聲音只有拔草的人自己才能聽得。當然我嘴裏是含着一根草了。草根的甜味和它的似有若無的

水紅色是一種自然的巧合。

草被壓倒了。有時我的頭動一動,倒下的草又慢慢站起來。我靜靜的注視它,很久很久,看它的努力快要成功時,又把頭枕上去,嘴裏叫一聲“嗯”!有時,不在意,憐惜它的苦心,就算了。這種性格呀!那些草有時會嚇我一跳的,它在我的耳根伸起腰來了,當我看天上的雲。

我的鞋底是滑的,草磨得它發了光。

莫碰臭芝麻,沾惹一身,嗐,難聞死人。沾上身子,不要用手指去拈。用刷子刷。這種籽兒有帶鉤兒的毛,討嫌死了。至今我不能忘記它:因爲我急於要捉住那個“都溜”(一種蟬,叫的最好聽),我舉着我的網,躡手躡腳,抄近路過去,循它的聲音找着時,拍,得了。

可是回去,我一身都是那種臭玩意。想想我捉過多少“都溜”!

我覺得虎耳草有一種腥味。

紫蘇的葉子上的紅色呵,暑假快過去了。

那棵大垂柳上常常有天牛,有時一個、兩個的時候更多。它們總像有一樁事情要做,六隻腳不停的運動,有時停下來,那動着的便是兩根有節的觸鬚了。我們以爲天牛觸鬚有一節它就有一歲。捉天牛用手,不是如何困難工作,即使它在樹枝上轉來轉去,你等一個合適地點動手。常把脖子弄累了,但是失望的時候很少。這小小生物完全如一個有教養惜身份的紳士,行動從容不迫,雖有翅膀可從不想到飛;即是飛,也不遠。一捉住,它便吱吱扭扭的叫,表示不同意,然而行爲依然是溫文爾雅的。黑地白斑的天牛最多,也有極瑰麗顏色的。有一種還似乎帶點玫瑰香味。天牛的玩法是用線扣在脖子上看它走。令人想起……不說也好。

蟋蟀已經變成大人玩意了。但是大人的興趣在鬥,而我們對於捉蟋蟀的興趣恐怕要更大些。我看過一本秋蟲譜,上面除了蘇東坡米南宮,還有許多濟顛和尚說的話,都神乎其神的不大好懂。捉到一個蟋蟀,我不能看出它頸子上的細毛是瓦青還是硃砂,它的牙是米牙還是菜牙,但我仍然是那麼歡喜。聽,,哪裏?這兒是的,這兒了!用草掏,手扒,水灌,嚯,蹦出來了。顧不得螺螺藤拉了手,撲,追着撲。有時正在外面玩得很好,忽然想起我的蟋蟀還沒喂吶,於是趕緊回家。我每吃一個梨,一段藕,吃石榴吃菱,都要分給它一點。正吃着晚飯,我的蟋蟀叫了。我會舉着筷子聽半天,聽完了對父親笑笑,得意極了。一捉蟋蟀,那就整個園子都得翻個身。我最怕翻出那種軟軟的鼻涕蟲。可是堂弟有的是辦法,撒一點鹽,立刻它就化成一攤水了。

有的蟬不會叫,我們稱之爲啞巴。捉到啞巴比捉到“紅娘”更壞。但啞巴也有一種玩法。用兩個馬齒莧的瓣子套起它的眼睛,那是剛剛合適的,彷彿馬齒莧的瓣子天生就爲了這種用處才長成那麼個小口袋樣子,一放手,啞巴就一直向上飛,決不偏斜轉彎。

蜻蜓一個個選定地方息下,天就快晚了。有一種通身鐵色的蜻蜓,翅膀較窄,稱“鬼蜻蜓”。看它款款的飛在牆角花陰,不知甚麼道理,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過。

好些年看不到土蜂了。這種蠢頭蠢腦的傢伙,我覺得它也在花朵上把屁股撅來撅去的,有點不配,因此常常愚弄它。土蜂是在泥地上掘洞當作窠的。看它從洞裏把個有絨毛的小腦袋鑽出來(那神氣像個東張西望的近視眼),嗡,飛出去了,我便用一點點溼泥把那個洞封好,在原來的旁邊給它重掘一個,等着,一會兒,它拖着肚子回來了,找呀找,找到我掘的那個洞,鑽進去,看看,不對,於是在四近大找一氣。我會看着它那副急樣笑個半天。或者,乾脆看它進了洞,用一根樹枝塞起來,看它從別處開了洞再出來。好容易,可重見天日了,

它老先生於是坐在新大門旁邊息息,吹吹風。神情中似乎是生了一點氣,因爲到這時已一聲不響了。

祖母叫我們不要玩螳螂,說是它吃了土谷蛇的腦子,肚裏會生出一種鐵線蛇,纏到馬腳腳就斷,甚麼東西一穿就過去了,穿到皮肉裏怎麼辦?

它的眼睛如金甲蟲,飛在花叢裏五月的夜。

故鄉的鳥呵。

我每天醒在鳥聲裏。我從夢裏就聽到鳥叫,直到我醒來。我聽得出幾種極熟悉的叫聲,那是每天都叫的,似乎每天都在那個固定的枝頭。

有時一隻鳥冒冒失失飛進那個花廳裏,於是大家趕緊關門,關窗子,吆喝,拍手,用書扔,竹竿打,甚至把自己帽子向空中摔去。可憐的東西這一來完全沒了主意,只是橫衝直撞的亂飛,碰在玻璃上,弄得一身蜘蛛網,最後大概都是從兩椽之間空隙脫走。

園子裏時時曬米粉,曬竈飯,曬碗兒糕。怕鳥來吃,都放一片紅紙。爲了這個警告,鳥兒照例就不來,我有時把紅紙拿掉讓它們大吃一陣,到覺得它們太不知足時,便大喝一聲趕去。

我爲一隻鳥哭過一次。那是一隻麻雀或是癩花。也不知從甚麼人處得來的,歡喜的了不得,把父親不用的細篾籠子挑出一個最好的來給它住,配一個最好的雀碗,在插架上放了一個荸薺,安了兩根風藤跳棍,整整忙了一半天。第二天起得格外早,把它掛在紫藤架下。正是花開的時候,我想是那全園最好的地方了。一切弄得妥妥當當後,獨自還欣賞了好半天,我上學去了。一放學,急急回來,帶着書便去看我的鳥。籠子掉在地下,碎了,雀碗裏還有半碗水,“我的鳥,我的鳥吶!”父親正在給碧桃花接枝,聽見我的聲音,忙走過來,把籠子拿起來看看,說“你掛得太低了,鳥在大伯的玳瑁貓肚子裏了”。哇的一聲,我哭了。父親推着我的頭回去,一面說“不害羞,這麼大人了”。

有一年,園裏忽然來了許多夜哇子。這是一種鷺鶩屬的鳥,灰白色,據說它們頭上那根毛能破天風。所以有那麼一種名,大概是因爲它的叫聲如此吧。故鄉古話說這種鳥常帶來幸運。我見它們吃吃喳喳做窠了,我去告訴祖母,祖母去看了看,沒有說什麼話。我想起它們來了,也有一天會像來了一樣又去了的。我儘想,從來處來,從去處去,一路走,一路望着祖母的臉。

園裏什麼花開了,常常是我第一個發現。祖母的佛堂裏那個銅瓶裏的花常常是我換新。對於這個孝心的報酬是有需掐花供奉時總讓我去,父親一醒來,一股香氣透進帳子,知道桂花開了,他常是坐起來,抽支菸,看着花,很深遠的想着甚麼。冬天,下雪的冬天,一早上,家裏誰也還沒有起來,我常去園裏摘一些冰心臘梅的朵子,再摻着鮮紅的天竺果,用花絲穿成幾柄,清水養在白磁碟子裏放在媽(我的第一個繼母)和二伯母妝臺上,再去上學。我穿花時,服伺我的女傭人小蓮子,常拿着撣帚在旁邊看,她頭上也常戴着我的花。

我們那裏有這麼個風俗,誰拿着掐來的花在街上走,是可以搶的,表姐姐們每帶了花回去,必是坐車。她們一來,都得上園裏看看,有甚麼花開的正好,有時竟是特地爲花來的。掐花的自然又是我。我樂於幹這項差事。爬在海棠樹上,梅樹上,碧桃樹上,丁香樹上,聽她們在下面說“這枝,唉,這枝這枝,再過來一點,彎過去的,喏,唉,對了對了!”冒一點險,用一點力,總給辦到。有時我也貢獻一點意見,以爲某枝已經盛開,不兩天就全落在臺布上了,某枝花雖不多,樣子卻好。有時我陪花跟她們一道回去,路上看見有人看過這些花一眼,心裏非常高興。碰到熟人同學,路上也會分一點給她們。

想起繡球花,必連帶想起一雙白緞子繡花的小拖鞋,這是一個小姑姑房中東西。那時候我們在一處玩,從來只叫名字,不叫姑姑。只有時寫字條時如此稱呼,而且寫到這兩個字時心裏頗有種近於滑稽的感覺。我輕輕揭開門簾,她自己若是不在,我便看到這兩樣東西了。太陽照進來,令人明白感覺到花在吸着水,彷彿自己真分享到吸水的快樂。我可以坐在她常坐的椅子上,隨便找一本書看看,找一張紙寫點甚麼,或有心無意的畫一個枕頭花樣,把一切再恢復原來樣子不留甚麼痕跡,又自去了。但她大都能發覺誰來過了。到第二天碰到,必指着手說“還當我不知道呢。你在我繃子上戳了兩針,我要拆下重來了!”那自然是嚇人的話。那些繡球花,我差不多看見它們一點一點的開,在我看書作事時,它會無聲的落兩片在花梨木桌上。繡球花可由人工着色。在瓶里加一點顏色,它便會吸到花瓣裏。除了大紅的之外,別種顏色看上去都極自然。我們常以騙人說是新得的異種。這只是一種遊戲,姑姑房裏常供的仍是白的。爲甚麼我把花跟拖鞋畫在一起呢?真不可解。——姑姑已經嫁了,聽說日子極不如意。繡球快開花了,昆明漸漸暖起來。

花園裏舊有一間花房,由一個花匠管理。那個花匠彷彿姓夏。關於他的機伶促狹,和女人方面的恩怨,有些故事常爲舊日傭僕談起,但我只看到他常來要錢,樣子十分狼狽,局侷促促,躲避人的眼睛,尤其是說他的故事的人的。花匠離去後,花房也跟着改造園內房屋而拆掉了。那時我認識花名極少,只記得黃昏時,夾竹桃特別紅,我忽然又害怕起來,急急走回去。

我愛逗弄含羞草。觸遍所有葉子,看都合起來了,我自低頭看我的書,偷眼瞧它一片片的開張了,再猝然又來一下。他們都說這是不好的,有甚麼不好呢。

荷花像是清明栽種。我們吃吃螺螄,抹抹柳球,便可看佃戶把馬糞倒在幾口大缸裏盤上藕秧,再蓋上河泥。我們在泥裏找蜆子,小蝦,覺得這些東西搬了這麼一次家,是非常奇怪有趣的事。缸裏泥曬乾了,便加點水,一次又一次,有一天,紫紅色的小觜子冒出來了水面,夏天就來了。讚美第一朵花。荷葉上花拉花響了,母親便把雨傘尋出來,小蓮子會給我送去。

大雨忽然來了。一個青色的閃照在槐樹上,我趕緊跑到柴草房裏去。那是距我所在處最近的房屋。我爬上堆近屋頂的蘆柴上,聽水從高處流下來,響極了,訇——,空心的老桑樹倒了,葡萄架塌了,我的四近越來越黑了,雨點在我頭上亂跳。忽然一轉身,牆角兩個碧綠的東西在發光!哦,那是我常看見的老貓。老貓又生了一羣小貓了。原來它每次生養都在這裏。我看它們攢着吃奶,聽着雨,雨慢慢小了。

那棵龍爪槐是我一個人的。我熟悉它的一切好處,知道哪個枝子適合哪種姿勢。雲從樹葉間過去。壁虎在葡萄上爬。杏子熟了。何首烏的藤爬上石筍了,石筍那麼黑。蜘蛛網上一隻蒼蠅。蜘蛛呢?花天牛半天吃了一片葉子,這葉子有點甜麼,那麼嫩。金雀花那兒好熱鬧,多少蜜蜂!波——,金魚吐出一個泡,破了,下午我們去撈金魚蟲。香櫞花蒂的黃色仿

佛有點憂鬱,別的花是飄下,香櫞花是掉下的,花落在草葉上,草稍微低頭又彈起。大伯母掐了枝珠蘭戴上,回去了。大伯母的女兒,堂姐姐看金魚,看見了自己。石榴花開,玉蘭花開,祖母來了,“莫掐了,回去看看,瓶裏是甚麼?”“我下來了,下來扶您。”

槐樹種在土山上,坐在樹上可看見隔壁佛院。看不見房子,看到的是關着的那兩扇門,關在門外的一片田園。門裏是甚麼歲月呢?鐘鼓整日敲,那麼悠徐,那麼單調,門開時,小尼姑來抱一捆草,打兩桶水,隨即又關上了。水東東的滴回井裏。那邊有人看我,我忙把書放在眼前。

家裏宴客,晚上小方廳和花廳有人吃酒打牌(我記得有個人吹得極好的笛子)。燈光照到花上,樹上,令人極歡喜也十分憂鬱。點一個紗燈,從家裏到園裏,又從園裏到家裏,我一晚上總不知走了無數趟。有親戚來去,多是我照路,說哪裏高,哪裏低,哪裏上階,哪裏下坎。若是姑媽舅母,則多是扶着我肩膀走。人影人聲都如在夢中。但這樣的時候並不多。

平日夜晚園子是鎖上的。

小時候膽小害怕,黑的,樹影風聲,令人卻步。而且相信園裏有個“白鬍子老頭子”,一個土地花神,晚上會出來,在那個土山後面,花樹下,冉冉的轉圈子,見人也不避讓。

有一年夏天,我已經像個大人了,天氣鬱悶,心上另外又有一點小事使我睡不着,半夜到園裏去。一進門,我就停住了。我看見一個火星。咳嗽一聲,招我前去,原來是我的父親。他也正因爲睡不着覺在園中徘徊。他讓我抽一支菸(我剛會抽菸),我搬了一張藤椅坐下,我們一直沒有說話。那一次,我感覺我跟父親靠得近極了。

四月二日。月光清極。夜氣大涼。似乎該再寫一段作爲收尾,但又似無須了。便這樣吧,日後再說。逝者如斯。

猜你喜歡

熱點閱讀

最新文章

推薦閱讀